母亲一直喜欢给我们过生日，却在自己生日前许久，就开始辞客。久而久之，大家就习惯了。母亲三十岁和四十岁生日时，外祖父母坚决要来。母亲实在拗不过，才默许。其他人，一律婉拒。母亲以吃不得鱼等有腥味的食物为由，夹点青菜、倒些菜汤，笑呵呵地站在他们身后陪着，并时不时用公筷给大家添菜。

记忆中，母亲唯一一次摆生日酒，是在她五十岁时。个中原因，说来心酸。母亲四十八岁那年，突然患上重病。医院都快跑遍了，不但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糟糕。医院不肯再接收，要我们“母亲想吃什么，就多买点给她吃”！

“我准备趁你妈还在，给她风风光光办一席酒……”父亲说母亲自十八岁嫁给他后，过生日时从未摆过一次酒。而此刻，我们家里早已债台高筑了，怎么办？父亲找到我，说他知道我们三兄妹为给母亲治病，不仅花光所有积蓄，还负了债。他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来找我。原因是我在工作单位时间长些，借钱要相对容易些。母亲知道后，坚决不同意，哭着责怪父亲，说他又在连累我们！母亲苦苦哀求我们省下这笔钱，给她日后办丧事用。院子里的人见状，纷纷做母亲的工作……他们还未从里屋走到外屋，就个个泪流满面、连声长叹，说我母亲命苦，没享到一天福。

母亲至今还在说，父亲给她办的五十岁酒，是当地办得最好的一次。这些话，是她躺在病床上听人说的。那一刻，她觉得心里和眼里都热乎乎的……

不久后，母亲就慢慢地好了起来。而我的父亲，却从此一病不起，不到三年就走了。为此，时至今日，母亲还一直在深深自责，说若不是因为自己，我的父亲也不至于走得那么早。

父亲去世后，母亲更加不愿意过生日，说担心父亲又“送”梦来。临近母亲生日时，她一天好几个电话，不准我们回去。

母亲六十岁生日时，我们想为她摆几桌酒，她坚决不同意。母亲说，你是机关单位的干部，要起带头作用，且你刚买了新房，囊中羞涩；你的弟弟和妹妹正在创业阶段，钱和时间都紧。还说如果摆酒，她就外出。好说歹说，母亲才同意在县城的一个小酒店里摆一桌酒席。客人，包括我两个舅舅等在内，共十一个人。

这桌生日酒席，最终归母亲买单。她说我们三兄妹买房的买房、创业的创业，都是“负翁”，自己则是“富翁”。原因是我们给她的钱，她舍不得用，都存了起来。母亲还说，一餐饭就吃了五百多元钱，好贵；早知如此，在家里吃，多好！送走舅舅等人后，母亲婉拒了我们的挽留，又急匆匆地坐班车回去“陪”父亲去了。

我考取某乡镇党政领导班子成员后，母亲以“怕影响我”为由，愈发拒绝过生日了。每年生日还未到，就打来电话，说我干好工作，就是送给她的最好的生日礼物。我们说接她到城里过生日，顺便住一段时间，她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母亲七十岁生日时，还是坚决不同意摆酒。说快到年底了，又是特殊时期，大家都很忙，别相扰亲戚和乡邻们了。不过，最心疼她的小舅舅还是来了。

“你爸爸如果还在，家里今天肯定会热闹一些。”小舅舅不经意的一句话，触动了母亲。母亲强忍着眼泪，倒满一碗酒，来到小舅舅身边，连声说是自己不愿意摆酒，要他千万别误会和责怪我们兄妹。边说，边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母亲哽咽着，不停地往小舅舅碗里夹菜。

这是母亲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

（周志辉，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