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包的蛋饺特别好呷,有蛋的香、肉的鲜,还有入口即化的嫩。
一个霜花爬上瓦面的清晨,荫家堂古老的灶间,母亲手持锅铲,在做她最喜欢的事——包蛋饺。
天井漏下微光,糊着牛皮纸的木窗微微泛白。母亲用锅铲舀一点猪油,均匀地抹在锅底,待青烟初起时浇入蛋液,手腕轻旋间便荡开一轮“满月”。肉馅里掺着莳菇丁与香葱末,在蛋皮刚凝时点缀一团“红心”。锅铲一勾一按,“满月”顷刻变成一个“金元宝”。铁锅在煤炉上左转两圈,右转两圈,蛋皮边缘便结出焦糖色花边。母亲常常说,包蛋饺的功夫全在火候,而蛋饺好不好呷全在食材——蛋要用土鸡蛋,肉要用土猪身上的五花肉。
小年前夜,荫家堂像一锅沸腾的高汤。西厢传来舂糍粑的闷响,东廊飘着炒瓜子的香气,而母亲总守着灶台,荡开一轮轮“满月”,收获一个个“金元宝”。父亲望着青花海碗里冒着热气的蛋饺,咽了咽口水,讨好地打趣:“你包的蛋饺又好看又好呷,原来里面包的都是福气啊!”母亲抿嘴一笑:“你莫馋,三十夜团年时保证让你呷饱。这一碗蛋饺你先给海大爷送去,他冇崽冇女冇老婆,自个又不会包。”蒸腾的热气漫过母亲清瘦的脸庞,氤氲里我恍惚看到先祖买米济困的旧事。
十一岁那年冬天,我生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不想呷红薯,也不思米饭。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母亲裹着满身寒气走进门。她双手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面条上卧着三个蛋饺。“好呷,好呷!”我一次又一次张嘴,接住母亲用筷子送过来的蛋饺和面条。母亲笑了,眼尾皱纹漾开,宛若荫家堂墙砖的裂痕。我却瞥见她手背上的伤口——被霜风吹裂的伤口——像张开的婴儿嘴。那天的蛋饺和面条,混着母亲泪水和汗水的咸涩,比灵丹妙药更抚慰肠胃。
后来定居他乡,每次回荫家堂“做客”,母亲总要包蛋饺招待我。她握着菜刀慢慢剁五花肉,花了近两小时,才把肉剁成肉泥。我说要给她买台绞肉机。她坚决反对:“机器绞出来的肉馅味道就不一样了!”返程时,被塞得满满的小车尾箱里,也总会有一海碗蛋饺。车子缓缓前行,母亲小跑着跟在车窗外不停叮嘱:“回家先呷蛋饺,馅里加了莳菇、香葱,搁久了会变味。蛋饺热一下就可以呷,放点辣椒粉、蒜苗……”
今年春节前夕,我依然从老家带回一海碗蛋饺。除夕,女儿吃了一个蛋饺,大声嚷嚷:“蛋饺里面的肉没剁碎。”我剥开一个蛋饺的蛋皮,果然,里面不是肉泥,而是肉丁。看来,七十七岁的母亲已无力反复挥动菜刀。可她为什么还是坚持包蛋饺?其实,这方寸间的金黄,从来不是简单的吃食——它是母亲以锅铲为笔、蛋液为墨、时间为笺,绘出的一个个心愿。
茶壶咕嘟作响,锅铲轻叩陶碗,荫家堂老灶间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时间长河不停流淌,母亲那柄锅铲,始终在岁月深处散发着温暖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