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0日

失散的朋友不再找

李 晓

有天凌晨四点我就醒来,客厅窗玻璃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霜,我朝窗玻璃哈了一口热气,霜花散开,窗外是城市渐起的灯火。凌晨四点的城市,总有一些早起者:清扫马路大街的人,店铺做早点的人,赶最早一趟航班的人,为上学孩子做早餐的人,失眠者……

那天早晨我突然觉得心慌,总感觉生命的磁场里有什么东西要来打扰我。果然,打开手机,微信里发来信息:老陶走了。

57岁的老陶,去年刚抱上孙子,名字也是他反反复复比划琢磨后取的。老陶在夏天时去医院做例行体检,检查结果是晚期肺癌,那天是农历芒种节气。乐观豁达的老陶对这个结果似乎没感到恐惧,有天面对我们几个探望的友人,老陶拍着胸口说:“问题不大,问题不大,我准备多到森林里去休养。”没料,在立冬后的几天,等不及的老陶,就悄悄乘白鹤而去了。老陶,你这样一个实诚厚道的朋友,还没好好说上一句道别的话啊。

有天,朋友老牟的生日宴席散去,我和老牟站在城市后山上,沉默之中望着山下城里灯火,老牟说,他还想和我单独去江边大排档喝喝酒。我已经打起了呵欠,对老牟说:“我瞌睡来了。”我清早醒来,想想这些中年以后的朋友,还似一罐老汤这样咕嘟咕嘟熬着,顿感这个城市朴素敦厚的心肠,一直在善待着我。不过,也有一些失散而去的朋友,有的已经走到了地平线之外。

比如老韩,是我一个结交了10多年的朋友。我42岁那年,和老韩喝了一次大酒,老韩和我热烈拥抱,他说:“兄弟,我看好了一块风水宝地,那应该是埋贵族的地儿,我和一个农民说好了,给他5000块钱买下,今后就作为我们兄弟俩的墓地。”我大为感动,与朋友交往到这样一个份上,死了还在地底下唠嗑,夫复何求。不久,我和老韩去看了那块地,确实好风水,前面一条汪汪的河,后面一座林木苍翠茂密的山,等我死了以后,也可以和富人山中别墅的住宿环境攀比一下了。

在我48岁那年,也没患绝症的迹象,就和老韩的友谊宣布彻底破裂了。事情是这样的,有天和老韩一帮朋友聚会,我喝得畅快,当众叫了老韩一声他的诨名:“韩癞子,你过来。”我看见老韩的脸,愤怒地扭曲着。老韩头发稀少,头顶上还有头癣,只有极小的圈子里知道韩癞子这个诨名,要是我和老韩单独在一起叫他这个诨名,他还笑嘻嘻的样子,但在人群里这样叫,就让他彻底失去了面子。那天,老韩拂袖而去。从此再打他的电话,他不接,或者干脆挂掉、关了,后来把我微信拉黑,手机号码设为黑名单。

我和刘哥一路交往下来,轻松愉快相处,他老婆有痔疮的事儿,也是他告诉我的。刘哥的父亲去世后,我和他一连在灵堂守了4个晚上,不停地给他父亲烧冥钱。有一次也是喝了酒,我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说:“你侄女要调到某单位的事,我帮定了。”我自认为和城里几个身处要职的人交往关系不错,他们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的文章,甚至还背得出我那文章里几个心灵鸡汤的句子,这让我荒芜的心甚为感动。我似乎天真了,没想到那只是他们的客套话而已,等我真去找他们,他们都是摆摆手以各种理由推脱了。老刘侄女调动的事儿也就泡汤了。有天,老刘对我跳了起来发火:“你这种吹牛不上税的朋友,别来干扰我了……”老刘从此走散了。那几天,我们这个城里最后一段老城墙,也在拆迁中灰飞烟灭。老刘,还能出来见一面吗,有个祖传的方子,据说可以治痔疮,我可以告诉你的,不收费。

还有几个失散的朋友,就不一一说了。人到中年,正如一个男人说的那样,在我的下半辈子,庆幸的是已经不需要结交那么多的朋友了。只要有三五个莫逆之交,知你懂你呵护你,伴你左右,你把他们当作自己,你把自己当作他们,他们把你当作自己,你把自己当作自己,一辈子这样下去,就不至于孤苦伶仃了。还有,真和你结交多年的朋友,应该不是古代的瓷器那么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与其在那里提心吊胆守着藏着,不如找几个泥土烧制的大土碗,畅快吃喝。所以,和这些的人走散以后,说不定让自己于粗糙中活得强大了一些。当然,那些告别人世的朋友,某个时刻,我会零星闪现你们的面容、声音、相处的片断、默默的给予,丰富着我此生的生命。

法国女作家妙莉叶·芭贝里在小说《刺猬的优雅》里说:“我们都是孤独的刺猬,只有频率相同的人,才能看见彼此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优雅。”深以为然。中年以后的岁月,山高水远,落叶簌簌,感觉自己身体内,和常说的地气也相互贯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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