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叔在城里已经83岁了,但现在他家与我们家已很少走动了。
有次在马路碰见表叔,他穿着笨重棉裤缓缓地走动。我们发现了彼此,讪讪地挤出笑来。表叔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突然转身问我:“你妈呢,你妈还好吧?”我回答:“还好,还好。”他又问:“你爸呢,你爸还好?”我回答:“爸走2年多了。”表叔顿时就懵了,他惊问:“你们为啥不通知我呀,你爸多好的一个人,我起码应该去送他最后一程。”表叔一副快哭了的样子。
表叔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告诉我你爸的墓地,我上墓地去看看他。”3天后,我带着表叔去了城郊爸的墓地。墓碑上有我爸的遗像,他依然笑意盈盈地望着表叔,好像在说:“兄弟,你这才来啊。”天空堆积的白云垂下来,风吹动墓地,树叶哗啦啦响。表叔趴在墓碑前,肩膀抖动,抽泣起来。表叔对着我爸的遗像感叹:“兄弟啊,我们这一辈人走了,亲戚关系也就淡了,走动更少了。”
我爸去世时,在出席简朴丧宴的名单上,起初我写上了表叔的名字。我妈看了看后说:“你那表叔,就不通知了吧。”
我妈决定不通知表叔,自有她的道理。我爸健在时,表叔的一个孙子在城里买房结婚成家,找我爸借了8万元。借钱时,表叔说,一年后就还。一年后,表叔还了3次,还有2万元没还。我爸从来没催过,但我妈唠叨了几次,嚷嚷说:“表叔就是想把那2万元赖掉算了。”我妈的疑心,被我爸厉声喝住:“人家肯定是有难处,不要逼人家嘛,再说,我家缺钱吗。”我妈再也没唠叨那2万元钱了。自那以后,一直到我爸去世,表叔一家人,再也没踏过我家门槛。
我妈当年不愿意进城,舍不得老家山水、房屋、庄稼,还舍不得那些大山皱褶里住着的老亲戚。他们与我家盘根错节、藤藤蔓蔓缠绕的关系,有的是血缘相近相亲,有的是拐弯抹角的牵连。这些乡里亲戚,伴随我家度过着乡里人情浓酽的岁月。平时亲亲热热走动,一旦有事,会翻山越岭赶来帮忙。比如送别一个亲人,一套山里流程走完往往要好几天时间。一个孩子满月要吃满月宴,一家人的房屋竣工落成,也要办一次宴席。但那时侯的人情往来很简单,一篮子自家做的豆腐,几斤村里面坊做的麦面面条,一包红薯粉。亲戚之间在乎的是这种人情礼仪的热热乎乎往来。
我妈进城后,这些乡下亲戚依旧与我家来来往往着。我家一年四季吃的瓜果蔬菜,大多是这些老家亲戚送来的。但我爸我妈也不亏待他们,比如亲戚家送来一篮子土鸡蛋,我爸我妈偷偷在篮子里塞上远远高于鸡蛋价格的钱。往往等亲戚们走到半路或回到乡里才发现,于是他们感叹:这亲戚,真是越走越亲啊。
有年夏天的一天,一个乡下亲戚担来满满一筐茄子、西红柿、南瓜,爸妈那天上午没在家,我们中午在楼下发现那亲戚侧卧身子睡在一根扁担上,已呼噜声四起了。等我爸叫醒他,那亲戚说:“这些菜都拿去吃啊。”我爸把200元钱硬塞给那亲戚,那亲戚起初客气说:“哎呀,我是送给你们吃的,要啥钱啊。”我爸说:“种地要种子、肥料,这些菜也不是白长出来的。”
平时老家乡里亲戚们有啥事需要走动,爸妈是绝对少不了的人。爸的一个本子上还清清楚楚记录着某个表姑、某个表妹、某个远房姨妈的生日,一旦遇到这些日子,我爸就打电话问:“今年还聚聚么?”有的亲戚客套几句:“还是不麻烦你们了啊。”我爸总是打断那人的话头:“我们是亲戚,要走动,必须的。”能亲自去的就亲自去,不能前去的,就托人随上一份礼。
去那些乡下亲戚家走动,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能够唤起我的记忆,激活涌动着我在城里麻木的细胞。有时我想,什么是老家,什么是故乡?就是生养我们生命的血地,就是最初投影到我们孩童纯真眸子里的山水,所以,故乡才会蔓延到我们血脉里来,让我们牵肠挂肚,心心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