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提时随母亲下放农村,在湘西南一个叫石洞的小村庄生活过九年。那是我们一家人最困窘的九年。长大后却庆幸,因了这段艰难的农村生活经历,我才得以与土地建立起一种亲密联系,才能实实在在领略自然之美、素朴之美、劳作之美。在未启蒙读书之前,我差不多就识得山涧田垄所有的树木花草。走过春天的稻田,我瞧上一眼就能判别稻禾和稗草的异同。一年四季里,我懂得二十四节气何时播种插秧,何时栽瓜点豆。一阵风儿吹过,我能从稻谷瓜果草垛里闻到阳光的味道。看见大地上勃勃生长的作物,我会油然生出一波一波的欢喜,还有关于童年和故土的悠远回忆。
那个年代,村庄是寸土寸金,土地从无荒废,水田更是一年栽种两季稻谷。种双季稻最累人的是“双抢”。早稻熟了,要抢收回来,晚稻的秧苗,要抢插下田。彼时,学校也会放“农忙假”,让半大的孩子回村来当帮手,插秧,割稻,递禾手,捡禾穗,或者煮饭送水。“双抢”累人归累人,当结束所有的劳作,站在高处,伸直腰杆,俯瞰青翠的秧苗在阳光下汇成万顷碧波,金黄的稻谷在大地编织出一张巨幅的毛毯,又是何等的惬意,何等的享受。
而旱田和熟地,村里人似乎什么都要种上一些,小麦、高粱、玉米、大豆、荞麦、花生、棉花、红薯等,不一而足,大有将南北作物尽入吾彀的气势。水稻之外,村庄栽种最多的是红薯。这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作物,种植方法十分简单。薯藤剪成一段一段,每段保留二节或三节,扦插入地便可成活。然而,红薯栽种虽易,照料起来却颇费周折。日常除草自不必说,红薯地里的杂草生长特别快,一场雨水一片草。那会儿还没有除草剂,都是人工连根拨除,是件很费功夫的事情。薯藤初具规模后,还要适时摘心打顶,翻藤除根,避免植株枝蔓生长,使养分集中供应给主根块茎生长。若是疏于照管,红薯便只顾长叶子,地表上是青葱一片,欣欣向荣,根系却是浅薄得紧。红薯的生长,颇似我们这个时代,放任信息泛滥,真正沉下心来思考的智者不多。
大人们在广袤的田野深耕细作,如我一般的细伢子,则在屋前山后练习开荒种菜。南瓜、丝瓜、苦瓜、白菜、萝卜之类,不仅栽种方法极简单,一学就会,成苗后也毋须更多打理,偶尔施肥,择时搭架或移栽即可。而眉豆更是懒人作物。随便在树下找块空地,堆一个大大的土堆,埋些沤熟的猪粪鸡肥,再丢几颗种子进去,就可以坐等眉豆的藤蔓一步一步爬上树枝,一茬一茬弯月般的眉豆坠满枝叶,青翠欲滴。这边尚未摘完,那边新豆又长了出来。
后来,随着分田到户,袁隆平先生的杂交水稻全面推广,粮食产量大幅上升,小麦、高粱、荞麦、棉花之类适宜在北方寒冷地区种植的作物,就渐渐在湘西南的村庄销声匿迹,成为一个越来越远的回忆。记得村庄后弄山有很大一片向阳的坡地,生产队间或用来栽种棉花。那里是我每天放牛、扯猪草的必经之地。我看着大人播种,看着种子从地里破壳、出芽、成苗,看着那些可爱的小苗儿一天天长高,成为一株株壮硕的棉树,看着棉树齐刷刷地开出一大片耀眼的花儿。那花儿,先白,后红,或紫,与田垅里稻谷的金黄交相辉映。一时间,绿风荡漾,蜂蝶飞舞,鸟儿欢唱,大地五彩纷呈,村庄美轮美奂。
现在,再回久违的村庄,放眼望去,村庄的作物,与村庄里的人烟,正日渐稀少。青壮去往远方,老人和孩子留守的村庄,再不复往昔稻菽飘香遍地作物的朝气和生机。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和我一样从农村走出来的人,都是村庄里生长出来的作物。可对于日益衰老的村庄,我们却无能为力,只有在回忆中暗自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