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得越远,我与父亲的心就越近。
我的父亲是一个农民,早在20世纪90年代,父亲就一直在外“打工”。用现在的话说,父亲一辈子是个打工仔。我幼年时,常看见他背一个灰色的粗布包,包里鼓鼓囊囊的装几件换洗的衣服,头也不回地从我家那扇锈迹斑斑的红漆铁门中穿过。我知道,他又要走了。父亲出门,一走几个月或者半年才回来一次。小时候,我很羡慕村子里其他的小伙伴,因为她们的父亲都在村子里种庄稼,闲时能陪她们玩儿。幼时的我,内向、胆小、拘谨,害怕生人。即使内心里非常渴望和父亲亲近,也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感情。
很多年,我不知道父亲在外做什么。不善言辞的父亲,和老实巴交的母亲,正如中国大多数农村父母一样,不太会表达感情,甚至不太会交流。那种朴实、憨厚的性格,养育出天真淳朴、简单纯粹的我,也养育出谨言慎行、自卑怯懦的我。
多年后,我读书,考上高中,甚至读大学,父亲一直维持着这样外出打工的状态。我与父亲,看似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他给了我骨血,而我常觉得他是一个陌生的人。我常常远远地看着他,既恐惧又渴望和他亲近。
多年后,我大学毕业,才知道父亲这么多年在外务工的“工”,居然是收废品卖废品。他在离我老家三十多里的城市郊区,租了一间带院子的破房子。大学毕业的那年秋天,我从省城的市里回家,来到父亲租住的地方。破旧的屋子,长满狗尾巴草的院子。几件灰白的衬衣挂在用电线搭成的晾衣绳上。看到父亲租住的地方,我内心酸涩,强忍着眼泪不让它流下来。我无法想象,这么多年,他是怎样度过枯燥艰难的一日一日,用他粗糙的双手,在肮脏的废品堆里,捡肮脏的瓶子,捆扎别人废弃的旧纸壳,用双手搬运拖拽那些沉重的废铁。再看父亲时,我终于懂了他的沉默。
后来,我结婚,将要离开家,离开养育我几十年的村庄。那天早上,父亲用他那辆破旧的三轮车,载我到街上的一个化妆店里化了个新娘妆。一切准备好了,婚车来接我了,我恋恋不舍地坐到车里,看见一向坚强的父亲站在村口,原本魁梧的身体,逐渐萎缩成一团,终于慢慢蹲下身来,似乎是哭了。一向要强的父亲啊,此刻显得那么脆弱无助。
后来我结婚生子,日子变得忙碌了,也很少回家。父亲一直待在那个破旧的老屋里,做着他的废品回收生意。听母亲说,年轻的时候,父亲靠一辆木头板车挨家挨户地收废品,沿街叫卖。
多年过去,家里的条件逐渐好起来了,弟弟也在县城买了房子。父亲依然住在那个长满杂草的院子里。我常叫他到我家里来住一段时日,他总是不来。即便是弟弟的新房,他也不怎么去住,常常住了一两天就要走。母亲说,他在城里的房子里住不习惯。他喜欢那间老屋。
那哪是房子啊,漆黑的房子,陈年老旧的墙,斑驳的墙壁上潮湿晦暗,房顶的瓦片破碎漏光,下雨的时候屋子里还会漏雨,院子里杂草丛生,除了住人的那间屋子,旁边的几间快要倒塌的房子里,堆的是父亲收的废纸、废塑料瓶、杂七杂八的废铁。一个生锈的水龙头常年滴着水,一棵老棕榈树静静地伫立在门前。这样的房子,父亲住了几十年。
这么多年来,父亲几乎不出远门,走得最远的路,估计是老屋附近的一条街。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收卖废品,偶尔有一两个朋友到他那院子里坐一坐,聊聊天。我每次去看他时,他都显得异常激动,沧桑的脸上极力掩盖着一丝腼腆。我与父亲,也慢慢变得熟络了一点。他的沉默腼腆,我的害羞,让我们不像别的父女那样亲切。
后来,我若在街上看到那些骑着三轮车收废品的男人,或者在城市的一个犄角旮旯里看到“废品回收”的店面,门前坐着一个沉默沧桑的男人时,我总是会心一笑,仿佛看到了父亲。那是别人的父亲,也是千千万万的父亲啊!
从前我不懂父亲,人到中年,当我读懂了人生的欢喜悲苦,也读懂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