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烟火袅袅的大城,总有它的A面和B面,剧场与菜场,即是这两个面之所在。剧场与菜场,一个雅,一个俗;一个官方,一个民间。
我到一个城市去,喜欢留意那里的剧场和菜场,剧场上演人生百态,而菜场更容易打量一个地方的鲜活生活。
菜场在民间,有烟火味和这个地方最本真的生活气息。它允许一个外来者近距离静静观赏,那里有鸡蹦鸭跳,大呼小叫。
菜场的价格,永远是这个地方最朴素的价格,显示着对一个外来者的公平与实惠。
清晨沾着露水的菜场,是田头清蔬、八方活禽水产的集散地与物流中心。各式应时果蔬轮番上市,可以知节气,应时节。了解瓜熟蒂落,上市和落市,一个地方的特产和物产,触摸到这个地方的地表热气。
曾经固执地认为,五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必定有一个与你周围并不一样的风情,有一种未曾吃过的蔬菜,未曾嗅过的清香,一种未曾见过的植物。这些只有在菜场才能见到。
在这个世上结识一种植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去陌生的城市,会一头扎进当地的菜场,去遇从前没有遇到过的蔬菜,就像我去见从前没有遇到过的人——我对这些,心仪已久。
菜场的节奏不疾不徐,张弛有度。人们一边提着篮子踱步,一边不紧不慢地买菜。菜篮子里,能看出一个地方普通人家餐桌上的风味菜谱。
菜场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成为城市的风情博物馆,那里有各种各样的神态表情、热气腾腾、方言俚语、家庭主妇和行色匆匆的旅人。
而在我生活的城市,有古代沿袭下来的剧场,那个地方叫“都天行宫”。这样的剧场其实是个戏台,舞台在楼上,演员在楼上唱戏,观众在楼下看戏。观众在楼下看戏,仰着脖子,显得是对艺术世界的一种仰望,而这种仰望是最平民的,平民与艺术的一种亲和。那样的舞台,也许永远不会有名角,也没有美妙绝伦的音响,完全是一种天籁,声音穿透风和叶,窸窣作响。
我小时候经常到人民剧场看电影,那个地方名义叫剧场,可是很少有专业剧团过来演戏,我们只能看电影。最令人兴奋的是看那种宽银幕电影,我在那个剧场里看过《南征北战》,看过《卖花姑娘》。尤其是《南征北战》,我们小时候喜欢看打仗的,连续看了好几场,只是坐在不同的座位上。
那时候,外祖父常自豪地告诉我,他年轻时听梅兰芳唱过戏。梅先生曾经来过小城唱戏,在金城剧场,那是人民剧场之前的老剧场,后来连人民剧场都拆了,有谁还会想起金城剧场?
我至今也想象不起来金城剧场那个老建筑的模样。
剧场和菜场就像一个人的两个年龄段。
我认识一个地方剧团的青衣,年轻时浓墨重彩站在舞台中央,40岁以后淡出舞台,经常看到她拎着篮子在菜场买菜。
剧场是属于年轻人的,追光灯属于年轻人,中年人在菜场。据说,民国时期海上“头牌交际花”的唐瑛,在经历过声色犬马、裘皮香车的光鲜生活之后,有人看到她衣着朴素,时时提着竹篮,出现在西摩路的小菜场买菜。当绚烂逝去,一切归于平淡,生活回归它的本真。
剧场与菜场,缤纷城市画册上的两页、两件衣裳不同的质地、两种风格不同的口味。
汪曾祺说他每到一个地方喜欢逛菜场,“看看生鸡活鸭、鲜鱼水菜,碧绿的黄瓜,通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
一个城市有菜场和剧场,物质和精神的都有了。喜欢在菜场与剧场之间穿梭的人,不会寂寞空虚,有饥饿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