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草绿,梨花风起又清明。
上午的天空飘逸着洁白的云朵,路上洒满了和煦的阳光,田野里的油菜花涌起一层又一层金色的波浪,沁人心脾的花香扑鼻而来,我们一众族亲又像往年一样出发了——我们双脚踏青,去给故祖们扫墓。
父辈定下的规矩,男丁们春节可以不回,但是清明节一定要回,不回就要交罚金。这些年清明相约总有人缺席,我已经连续十余年没有缺席了。人到中年,一年一度的清明节成为我不愿意错过的情深义重的节日。
扫墓人的足迹逶迤在漫山遍野。往年带队的大伯、二伯已经佝偻着身子,拖在了最后头。八叔、七叔行走在最前面,他俩成了新的领路人。若是我父亲还在,排行老三的他一定会风风火火走在最前头。父亲走得突然,没来得及给我留下一句话。他脾气不好,酒还喝得多,会时不时冒出一句粗话,可能也给我留不下什么金玉良言。但是,打小跟着他,耳濡目染,我心里一直牢记他时常唠叨的“吃得亏,打得堆”的老话。
我走在中间,不疾不徐,察觉不妥当,应该陪同在大伯身边。转回身,大伯已经脱下厚重的外衣,喘着粗气。我拿过大伯的衣服,问起,我父亲如果寿终正寝应当会有什么遗言。大伯停顿了下,平吸了几口气,说:“三叔最担心你大手大脚,怕你犯错误,一定会叮嘱你注意这个方面。”哦,我理解的“吃得亏,打得堆”在父亲眼里还是有很大偏差的。
回首,父亲在远山静静地躺着,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他的忽然离世,虽然没有给家人们留下片语只言,但是他的坟头密密匝匝的小草就像一封封家书,就像许多没来得及说的话,就像一段段含蓄隽永的文字,不停地向家人们诉说着,一茬又一茬,一春又一春。
坟场,我们寨里人的公墓,一排排墓碑,雕刻着一位位已故亲人的名字。我入伍前,这里只有零星的两三座老坟,三十年后墓碑排满了角角落落。三十年,寨里人几乎以一年一人的速度登了天梯,三十年后他们又集中在一起。活同一个院落,葬同一个坟场。
我的目光挨个从墓碑前睃巡而过。寨里有名的老好人传奇叔叔,在我入伍后没几个年头就离世了。记得有一年,我家的老狗死在荒野,他捡回来,一阵忙活,一群人围而食之。我不愿意吃,传奇叔叔悄悄在大锅里煮了两个鸡蛋,又悄悄地递给我。剥开蛋壳,蛋清发黑。传奇叔叔说,“营养全在里面,大补,吃了脑瓜子聪明,有出息。”我现在还不算傻,那两个鸡蛋可能一直发挥着作用吧。
风奶奶、雨奶奶,她俩是一对堂姐妹,嫁给一对堂兄弟,生是邻居,死亦是邻居,一生一世风雨同舟,死后还肩并肩做千秋万代的祖母。她俩是一对美丽的姐妹花啊,留下了心连心、手拉手的故事,更做出了睦邻友好的典范。犹记得,两家姑娘(我的姑姑们)订婚后,奶奶会端出一个团箕,把准姑夫拿来的待客食品,一小堆一小堆地分散到团箕里,有米花、饼干、糖果,还有切好的腊菜,然后一个不落地分送到家家户户。后来,家家户户延续了喜事分享的好风气。
我走近祖父的墓前,虔诚跪拜,烧纸燃香。祖父名声不太好,倒是打牌押宝出了名。一提到他,父亲就有一股无名火。父亲在乡镇企业干了半辈子,眼睁睁地看着人家转正吃公粮,因为祖父的名声不好,后来也就只能干到半辈子。我对祖父没有怨言,只是埋怨过他在我读高中了,还不分场合,“军宝”“军宝”地叫着我的小名。我知羞,难道祖父不知羞?现在想来,隔辈亲我也曾幸福地拥有过。跪在祖父墓前,我静静地回想往事,想起他用长满胡渣的下巴扎我的脸。想起他带着我一步一摇地去走亲戚。想起他扶着犁,翻出一道道种下希望的沟,我追在他后面捡泥鳅的乐趣。想起他一把蒲扇、一撮落花生、一盏小酒,无欲无求地过日子。
这时,一阵风吹来,风里含着故人泪,蕴着亲人思,带来一阵话。
大伯说:“这块地我看准了,以后就是我的落脚点。”
四叔和大伯争执起来,四叔说:“大哥说了不算,人死双脚蹬,后人说了算。”
四叔平时大大咧咧、不积口德,父亲还在时总要和他争个高低。往昔,祭祖礼成,就是全家大团聚,酒桌上父辈老三、老四就是闹屋场的主。那情景真是应了“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今非昔比,我的父亲已经乐在九泉了。
将近两个小时的祭祖仪式结束了,还剩下一大堆冥币没有烧完。大伯一声令下,全部烧了,葬在坟场的不是族亲也是乡亲,百年前我们都是一家,全部烧给他们。祖辈们没有过上如今的幸福日子,今天多多地烧给他们,让他们在下面过有钱的日子。
“清明时节,天上人间共一愿,生死相隔遥挂牵,愿逝者安,生者安……”大伯在祈祷,我站在他身后,听着他许下的美好愿望,内心沉静肃穆,愿家国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