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5日

小 叔

黄光军

有一件事,我至今难忘。

那是在上世纪90年代,我参加工作不久,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让我帮小叔治眼睛。我那时还是个懵懂小子,接到这通电话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没学过医,又不是医生,离家千里,离叔叔家更远,怎么去帮叔叔治眼睛呢?

爸爸说,小叔的眼睛越来越糟,现在几乎看不见了,让我想个办法,帮着把他的眼睛治一治。我长了二十多岁,父亲从来没要求过我任何事,这让我很为难。我只得安慰父亲,让他别着急。

小叔的眼睛不好,我历来是知道的,而且我感到好生奇怪。小叔那一代,没有人近视,家族中也没有遗传病,怎么小叔无缘无故就坏了眼睛呢?

爷爷是竹篾匠,一年四季在河边放竹排。小叔很小的时候,爷爷带他到河边,告诉小叔河对面有人牵着马正朝这边走来。小叔晃着脑袋四面望,爷爷指给他看,他仍然摇头。爷爷才知道他的眼睛有问题,看不远。

但我觉得,小叔即使近视,应该不至于影响生活,因为他长到十八岁,就离开洞口到绥宁去工作了。洞口到绥宁现在看来很近,高速公路开车一个半小时就到,但在那时却非常遥远,早晨出发,晚上才可以到达。我一直到参加工作,都没去过绥宁。

有一年,我们姊妹几个在家里聊天,正开心呢,外面走进一个人,大声问道:“这里是不是黄列军的家呢?”黄列军是我哥的名字。他站在门口,背光,我们兄妹一时没看清。他见没人回答,返身就走。我们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走上前去拉住他,一连声地说:“叔叔,叔叔,是我们呢,这是黄列军的家呢。”

那时候年轻,只是觉得好笑。后来才明白,小叔早已是对面都看不清人的。

我挂了父亲的电话,赶紧给小叔打电话。小叔告诉我,他看到的东西都是歪歪扭扭的,没有一根直线。我问他检查过没有,他说只在县里查过一次,医生说先天的残疾,治不了。

我思来想去,觉得即使治疗的希望很渺茫,但也得尽人事而听天命。于是建议小叔到长沙大医院去检查,大医院设备先进、医术高明,说不定会有作用。计划是我从慈利赶到长沙,小叔和爸爸从洞口到长沙,一起到湘雅医院去看看。

小叔当时答应了,但几天后又反悔了。他说反正治不好,只能听天由命。这件事情不了了之。

转眼间,三十多年过去了。前些天,三叔家有事,小叔一家回来走人家,顺道到我家来看望我母亲。小叔昂头挺胸,手扶栏杆上下楼梯泰然自若,不知道的人不会觉得他眼睛看不见。叔母和堂妹随侍左右,让他坐,陪着他走。我给他香蕉和糖果,他茫然不知,直到香蕉触碰到他手里,他才欣欣然接住。

三叔家人很多,地面凹凸不平,叔母和堂妹一左一右扶着他。他昂着头扬着脸,高一脚低一脚,一脚踩在台阶上,一脚踏在台阶下,直腾腾地走过去,叔母找张桌子陪着他坐下。

小叔不管在什么场合,表情都很安详,你要跟他说话,他的回答不疾不徐,表情平静,声音和缓,让人感觉很温暖。闲谈中我问三叔爷爷长什么样的,三叔说,大伯和三叔的长相像爷爷,而小叔和我的爸爸长得像。

仔细观察,小叔其实长得仪表堂堂,特别是眉毛,又浓又粗还很长,眉尖下垂,正是俗话所说的寿星眉。

做完人情后,小叔一家开车走了,我的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脑海里常常浮现起叔母和堂妹一左一右扶着叔叔走路的场景。叔叔虽然看不见,但叔母和堂妹就像他的眼睛,时时伴随左右,不离不弃。

我不知道小叔有什么样的魅力,能让他的兄弟、他的老婆、他的女儿如此爱她,自愿变成他的手和脚,自愿变成他的眼睛,无怨无悔。

小叔眼中的世界是昏暗的,模糊不清,但他的心里一定是光明的,因为有这么多人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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