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小的时候,我是个爱做梦的孩子。每次上山放羊,总会站在山巅眺望,细数绵延的山丘没入天际,思绪随着忽隐忽现的平溪江水起伏荡漾:大山的那一边是什么地方?
“我要走出大山!”——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我心头。
父母去赶集时,我偶尔闹着要一同前往。母亲笑着说:“我们要挑担子的。你一路上都不要背,才能带你去。”大多数时候,我都会选择退缩。从家里到集镇上,要先走一两公里崎岖狭窄的山路,再走三四公里尘土飞扬的国道。往返十多公里路程,于幼小的我而言,无异于万里长征。
记忆中的那些年,家里收割劳作、买卖物资、缴纳粮谷,都靠父母肩挑背扛。吱嗄吱嗄的挑担声,常年在房前屋后回响,父母挑绿了初春,挑肥了盛夏,挑来了沉甸甸的金秋,挑起了全家的生计和希望。
年幼的我,也早早地学会了挑担。我上五年级时,要去乡中心小学寄宿。母亲找来一根手臂粗的杉木棒,把粗糙的杉皮削干净,两头各砍出一道凹槽,一头绑着被褥枕头,一头挂上装了大米、干辣椒炒酸菜的书包,让我自己挑着去学校报到。那年我还未满十岁,个头不足一米三,晃晃荡荡挑着这些家当,和村里的同学一道下山。山脚有一条小溪,溪上没有架桥,仅靠三五个磨盘大小的石块落脚。我小心翼翼地踏上石头,还没走两步,脚底一滑,一个踉跄摔进溪中,被褥落入水里,很快就湿透了。同学们拉起落汤鸡般的我,个个笑得前俯后仰。我拎着水淋淋的行李,又好气又好笑。
我挑着滴水的行李,继续朝学校走去,一边偷偷抹着眼泪,一边暗下决心:“长大后,我一定要走出穷山沟,去有马路、通汽车的地方生活。”
即将升入初三那年夏天,村里的村级公路修通了。周六放学后,我和院子里的凤华照例步行回家,走到村口时,天快要黑了,我们突发奇想:沿着新修的公路走回家。年少的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公路从山脚盘旋而上,到我们大队,好远好远。我俩走着走着,夜色逐渐笼罩下来,天很快就黑下来了。山风拂过树林,月色朦胧如水,新修的公路,如一条土黄色长龙,从我们脚下逶迤向前。我俩满怀雀跃,一路哼着新学的歌曲,忘却了黑夜的恐惧。
很晚了,我才走到家门口。母亲听到脚步声,急忙迎出来,满脸担忧地问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上哪儿去了?”
我抹了抹额头的汗滴,快步跑到屋檐下,自豪地应道:“妈妈,我顺着马路走回来的,那路又宽敞又平整,能开大汽车呢!”
父亲背着手走出堂屋,乐呵呵地说:“往后买农药化肥,卖木材、牲畜,都用车子拉,再也不用费力气挑担子了。”父亲不过四十多岁,因常年劳作,腰背略微有些弯。他惬意地吸了一口烟,额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洋溢着满满的欢喜。
母亲也笑了:“马路终于修通了,蛮好,好得很!”
村里通车后,农副产品走出了大山,走向集镇、县城、更远的他乡。乡邻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和伙伴们也一天天长大。就在那几年,乡里通往县城的国道,都铺上了乌黑的柏油,乡邻们彻底告别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满地泥泞的旧马路。
高中毕业那年,我背上简单的行囊,带着父母殷切的嘱咐,踏上南下广东的卧铺车。卧铺车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一路晃悠,足足开了二十几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我和同行的姐妹们,几乎把黄胆水都吐光了。从此以后,每到临近回家时,即将见到父母的喜悦,总会被一路的颠簸减弱些许。
此后几年,随着各地高速公路陆续通车,回家的车程一年比一年短,空调大巴取代了老旧的卧铺。通过多年的努力,我在深圳安了家,这些年坐汽车回洞口,只要十来个小时了。从未出过远门的父母,在我的邀请下,偶尔来深圳小住,感受一下都市生活。
2018年12月26日,洞口至深圳的高铁正式通车运营,结束了洞口境内没有铁路的历史。
2019年阳春三月,父亲的七十岁生日快到了。我和爱人带着女儿,从深圳北坐高铁回洞口,全程只花了四个半小时。我们下车后,在县城租了辆小汽车,几十分钟就来到父母的农家小院。
父亲快步迎上来,眉眼笑作一团:“现在的交通真是发达,你们清早在深圳吃早饭,中午就赶到家吃午饭。这在往年,想都不敢想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