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8岁的沈姐是医院里的护工。5年前,我妈患了胃病住院,我上班,需要找一个护工护理。护士小宋,语气温柔,长着一双梅花鹿一般的清澈善良眼睛,她帮我推荐了沈姐。
沈姐把我妈照料得不错,我妈亲热地喊她“女儿”,我就认她做姐。她起初有些诚惶诚恐,双手搓着,身子倾斜,接连说:“这,这,这怎么要得,我是农村人,干的就是护工的事儿,怎么够得上做你们家的亲戚。”
“我也是农村出来的,就喜欢农村人。”我说。她双手紧握我的手喊出声:“兄弟!”我看见沈姐双眼含泪。
第一眼见到沈姐,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乌黑的眼圈堆积着厚厚眼袋,这是因为在医院长期睡眠不好造成的。她长得瘦骨嶙峋,见她疾疾行走,全身骨头勉强撑起的宽大护工衣服,总感觉里面鼓满了风。
那时沈姐在医院已干了7年护工,她在医院的睡眠犹如一只鸡,眼睛半睁半闭。病人的一次呻吟、一个翻身、一声咳嗽,都让她保持高度紧张戒备状态。
沈姐的半边头发,早白了。她的头发粗硬,在病房惨白灯光照耀下,甚是晃眼。
沈姐51岁那年,儿子与厂里一个女工建立了恋爱关系。儿子第一次请女方父母在一家馆子里吃饭,沈姐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一些,去理发店花20元钱把头发染得煤一样乌黑,看起来至少年轻了5岁。那次沈姐的丈夫喝醉了,回家吐了满地。“你那姐夫心里高兴啊,他就是担心我们那老实巴交的儿子娶不上媳妇。” 沈姐告诉我说,她儿子在一家机械厂烧锅炉。
医院里的医生好心地告诉沈姐,不要去染发了,容易发生癌变。沈姐吓坏了,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去染发。大半年过去了,老家村子里来的“刘总”住院,“刘总”头发也白了,他去染发,一次80元,说是国外进口的染发剂,纯天然无害,好多名演员用的也是这种染发剂。沈姐信了,去“刘总”推荐的店里染了一次发,神采奕奕地回到了医院。
一天后,面部起了红疹,医生诊断后说,是染发剂引起的,从此以后她就再没去染发了。她是一个相当节俭的人,出去吃一碗素面也犹犹豫豫,为啥一次染发80元不心疼?后来我才明白了,她是担心自己看起来衰老的样子,怕病人家属嫌弃自己的“老态”,失去了这份护工的职业。
沈姐在医院当护工这些年,一直受到大多数病人和家属的夸赞。她细心周到,有次照料一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老年病人,老人排便困难,她就用手去抠。她给病人喂饭喂药,擦洗身子,搀扶病人去医院楼下林荫道呼吸新鲜空气,焦躁的病人冲她发火,沈姐依然笑着安慰病人。有一次,一个患抑郁的病人突然朝她泼了一痰盂尿水,沈姐不声不响走出了门。那一次,她倚着医院的墙壁,憋住声,哭了。
去年秋天,沈姐和她丈夫抱了乡下的几个大南瓜、提了一尼龙口袋新米来我家。那天沈姐跟我闲聊,说这些年在医院为护理的11个病人送了终。一个一个病人生命最后的样子,她都记得清楚,有时还梦见他们。一个肝癌病人离世前,颤抖着抓住她的手,要把3张存折交给她。沈姐说,她最好的朋友是在同一家医院护理一个植物人的黄姐,黄姐后来也患癌离世了。沈姐请假,料理了黄姐的丧事,她的手机里留了一张黄姐的照片,黄姐一直笑盈盈地望着她,恍若还在世上,像平时说自己回乡下老家去老房子打扫一下灰尘了。
沈姐在医院是个典型的热心肠。刚入院的病人,她帮着他们到各个检查室做检查,这家大医院在沈姐的眼里是一张摊开在掌心里的活地图。医院里的各类检查与医疗术语,从沈姐的嘴里说出,俨如乡下的南瓜、茄子、大白菜一样熟悉。
我从沈姐疲惫的面容里,还是读到了长期生活在那个场所里的一些忧伤和无奈……
沈姐的心,是不是撑大成了一艘船,飘荡在人世命运的河流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