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居住城市的一张报纸,在这个冬天新开辟了一个寻找最美老巷子的栏目。
冬日清早的雾,乳汁一般流淌在老街老巷子里,我陪同记者小尧漫步。小尧双目微闭,她靠在老巷子里一棵树前,呓语一般喃喃,说恍惚听到外婆在老巷子里呼唤她的声音了,外婆的声音绵长而温暖:“燕子,燕子,回来吃米米茶啊。”外婆当年住的老巷子里,走街串巷的老师傅摇动着熊熊炭火上的黑铁罐,铁罐里装着糯米。等时间一到,老师傅猛踩阀门,只听“嘭”地一声巨响,雪白的糯米花儿倒进一个麻袋。那些年,老街里的人家,招待上门的客人,大多是用糯米花儿加红糖,冲一碗香甜的米米茶。
老巷子,隔绝着喧嚣市声,让时光在这里慢下来,让记忆凝固在老巷子里苔藓密布的老墙上。处处浸透包浆的老巷子,是一座繁华大城市朴素的血管。这些寻常小巷中,蒸腾着悠悠时光里最饱满的地气。
我到一座大城行走,最喜欢的就是溜达到隐蔽的老巷子里,摩挲巷子里老态龙钟的墙,老树枝桠上,几颗鸟粪在风中落到我的头上,这就是一座大城,送给我最亲切的礼物了。想起在一条老巷子,碰到一个老太太为我指路:“往前面那棵黄葛树一直走,左拐,再上斜坡,就是了。”回首再望一眼,感觉她是我老祖母的模样了。
戴望舒的雨巷在哪儿呢?他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想象着遇见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我有次去北方一座城,正是秋雨滴答的季节,流连在一条健在的老巷子中,寻找那位丁香一样的姑娘。在老巷子里,看到了一个高跟鞋女子的背影,袅袅婷婷的女子,让我在雨声里屏息,仿佛穿越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等女子的背影远去,我才发觉,如一个老太太吞咽着一个热汤圆,呼喊还一直滚动在喉头。在那些小巷子里,你会感到从前的老时光,在你眼前腾地而起,或从天而降。光阴其实是留有痕迹的,它附在小巷子的老墙上、老树上、飞檐青瓦上、屋里老家具上。
在北京城那些老巷子里,刻录着一座沸腾大城在旧日光阴中的梦呓。巷子里的参天大树,仿佛云鬓上别一支朱钗,云影中漏下来的天光,让人恍惚间一脚就踏进了陈旧的历史现场中去。你行走的地方,说不定就是当年鲁迅、赛金花、小凤仙、林雨堂、胡适、朱自清、梁思成、林徽因走过的巷子……这些历史中的人影,在老巷子里一脚跨过的百年老时光里,与你神秘地相会了。老巷子里,还蝉鸣一样传来花花柳柳莺莺燕燕的声音,在歪歪斜斜逼仄狭长的小巷里,一不留神,就打开了那瓶城中窖藏的老酒,没想到,竟醉了你影影绰绰的一生。
在青岛,行走在红砖绵延的老巷子,眼前就会出现一位翩翩公子,陪伴他的是一顶咿咿呀呀的大红轿子,轿子里,有他还没有掀开红绸子的娇羞新娘。在成都,南巷子、北巷子、东二巷、西二巷、珠市巷、鹦鹉巷、柿子巷、桂花巷、包家巷、沟头巷、半截巷、新街后巷子,这些老巷子的名字,就够你想念一生了。穿行在这些老巷子,我忍不住甩一甩衣袖,像一个仙风道骨的古人,再次回访这座城,当年百姓生活的市井图,一幕一幕缓缓在风中打开。正如一位成都友人的描述:端着斗碗在屋檐下吃饭,蹲着双腿在街沿上看下棋,晾衣杆横在巷子上空挂满湿漉漉的衣裤,张家的大黄狗把李家小娃娃屙的“粑粑”吃得干干净净……还隐隐传来当年小贩在巷子里长长的吆喝:“有烂棉花烂帐子拿来卖!有破烂衣服拿来卖!”“蚊烟哟蚊烟,买二仙牌的香料药蚊烟哟!”
这些大城里的老巷子,而今差不多都冰棍一样融化了。我能做的,就是用文字与怀想,为老巷子们一次次做人工呼吸。在簌簌而落的时光之尘里,老巷子慵懒地翻一下身,与我久别后深深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