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最南头的树阴下,那个精瘦的老人又摆上了地摊。野生蔓草绑的炊帚,蒲草杆钉的大小盖帘,脆嫩的野生马齿苋……这些货物,都是老人起早贪黑去野地里采集回家,费时费力加工的。
老人摆摊,不同于常人。她的货物不多,每天早上出门,所有货物用大号的蛇皮袋装了,绑在轮椅后面,轮椅上坐着她的老伴。她卖货的时候,她的老伴坐在轮椅上,插着空子跟身边的人聊天。老人摆摊有十几年了,炊帚,盖帘,凡是她有的,我一直在用。
应着时令,老人的野菜不断变换品种。荠菜,曲曲菜,马齿苋……从春到秋,一样也拉不下。五月节前后,粽子飘香,老人起了大早,踩着三轮车,去野地里割一捆露珠晶莹的艾草,坐在摊子边,每一支都用剪刀细细修了,五六支一束,用红绳整整齐齐地捆扎好,摆在蓝粗布包袱上面。灰绿色的艾草,香气扑鼻。勤劳善良的老人,喜眉笑眼。
快要到端午节了,艾草是必须要买的。细心的老人帮我挑选了五束,我开心地抱在怀里,小心地放在车子后座椅上,一路嗅闻着亲切的艾香,哼着歌儿直奔父亲母亲居住的小区。母亲是极度敬畏艾草的,就像敬畏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那些粮食一样。母亲读初三的时候,闹了严重的粮荒,物价奇高,姥爷每月40元的工资实在起不了多大作用。还差两年退休的姥爷,忍痛放弃了自己热爱的教师工作,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了熟悉的村庄,去外乡谋生。
整整700元的离岗补助,原本应该置一处简陋的宅院,可是我的姥爷,却把这些钱都借给了生活更加困难的同事和乡亲。他带着一家7口人,挤在一间四面漏风的看瓜棚里,屋子太小,晚上躺下来必须侧着身子睡觉。透过稀疏的秫秸屋顶和墙壁,能看见天上的星星。姥爷寻了点麦草和了些黄泥,仔细地糊了一遍,勉强遮挡风雨。
夏天的荒野,蚊虫一团一团地在空中盘旋。姥爷和姥姥早有准备,春天挖野菜糊口的时候,就省出了一些鲜嫩的艾草,种在了瓜棚旁边。虫声唧唧的夏夜,姥姥在瓜棚门口用干红泥块支起小铁锅,锅里是掺了艾草面的野菜窝头和野菜汤,锅下是掺了艾草杆的柴火。艾草杆燃烧后的烟被风吹得四处飘散,熏得蚊虫不敢近前,一大家人总算是免受了叮咬之苦。艾草既可以食用,全株又可以入药,有了艾草的庇护,姥爷一家人在瓜棚里苦熬了大半年的日子,又齐齐整整地搬进了新的村庄。
从我记事的那个端午节开始,母亲总要背回家一捆青艾,插在门框上和木格窗上,再缝几个裹了艾叶的红布辣椒包,煮一锅艾草水,把五彩棉线和平常不舍得吃的鸡蛋煮在里面。端午节一大早,母亲帮我们用艾草水洗洗手脚,把五彩棉线系在手腕和脚腕上,把红布辣椒系在衣扣上。吃着热乎乎的鸡蛋,嗅闻着满屋满院的艾草香味,我们快乐的笑声此起彼伏,晾衣绳上歇脚的一对小燕子常常被感染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如今的母亲,越来越喜欢回忆往事。瓜棚与艾草,她给我讲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她都以为是第一次讲给我听,每一次我都当做第一次听。今天,我把这些艾草抱给母亲的时候,她挑选了最整齐的一束,双手捧着,放在了姥爷姥姥的照片前面。
五束艾草,母亲挑选了一束,执意让我抱回家里。每天坐在书桌前,对着花瓶里的艾草,拥抱着满怀的香暖,我的幸福如同乡野里那些倔强而吉祥的艾草,无边无沿地四处疯长,一丛丛,一片片,青葱蓬勃,枝繁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