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神滩晚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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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的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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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的离别

李 晓
 

离别,是时时刻刻在发生的事。譬如我到医院探望病人,侧身回头看见一个裹着白布单的人被抬往太平间,据说那人昨天晚上还喝完了一小碗红薯粥,嚷着要出院去。有天在马路上看到一摊殷红的血迹,是一个人遭遇车祸离开了人世,那人手里握的一个酱油瓶子居然还没破。小区大院的墙壁上新贴着一张讣告,上个月还在一起喝酒的老刘,没打一声招呼就走了……生命重如泰山,也薄如蝉翼。

这是生命中的离别,已成了永别。更多的离别,悄然发生在那些普普通通的人生行程中。

那年九月的一天,我就要从村子里去一个乡上工作了,爷爷正在漏风漏雨的屋顶上,一片一片把青瓦重新翻盖。爷爷从楼梯上一步一步走下来,然后小跑,跑到我身前,递我一支没有过滤嘴的烟,用火柴帮我点燃:“孙子,吸两口!”爷爷望着我,似在鼓励,他堆积的眼袋,是日子垒起的沧桑。

父亲是个文化人,有一次他来乡上看我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也没回家去看一眼,你得安心工作,不要牵挂家里。”那一次,我听了父亲的话,我勤奋工作,一连两个月也没回家一次。两个月后的一天,我在乡上办公室里,接到了二叔从另一个乡里邮电所打来的电话:“你爷爷走了……”而今每年到了清明,我差不多都要抽出时间赶回老家爷爷的墓前坐上一会儿,想起爷爷最后对我说过的话。我答应过给他买一双布鞋的,再没机会完成了。

我的三奶奶,十年前我去看望过她一次。八十三岁的三奶奶,颤巍巍地把挂在黑鼎罐上的一个腊猪蹄取下来给我炖了,那是她一直为我留着的,都已经被虫蛀了。三奶奶炖的腊猪蹄,在柴火灶里咕嘟咕嘟响着,火光中,三奶奶佝偻的身子浮现在老墙上。临别前,我塞给她两百块钱。三奶奶有一些气喘,她双手撑在山路边那棵松树上,喘息着对我说:“孙子,你还要回来看我,你不来看我,又有哪个来看我哟。”我朝三奶奶不住点头。那年腊月,我准备再去看她时,三奶奶已经在那棵松树后面的土里睡去了。

还有在我中年岁月里走散的人,那些离别的镜头,常在我眼前闪现。外省的诗人老刘,有次我坐火车从那城离开,他追着火车跑,递给我一本发表他诗歌的内刊,还有一包饼干。晚上我就吃着这袋饼干,穿过了两个省的铁轨线。第二年春上,我得到消息,老刘患了重病在医院接受化疗,秋天他就离世了。四年前的春天,一个文友发了一篇文章,我在她的微信朋友圈点了一次赞,她回复:“谢谢!”谢谢,成了她与我告别的最后两个字,这两个字,多砸人心啊……

上周的一天,我回家陪父母吃了一顿饭。我看见母亲嘴里一直在蠕动着,是嘴里包着的食物没有嚼烂。父亲淡淡地说:“你妈嘴里已没有几颗好牙了。”我望着母亲,突然发现,她真的老了。

一颗牙齿的脱落,枕边的一丝头发,都是在离别。时光浩海里的每一声滴答,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悄悄举行着时光的告别葬礼。有的离别,是为了重逢,有的离别,成了人世间的永别。这些年,我那凋敝的村庄,有我滚烫青春记忆荷尔蒙激素分泌旺盛的老县城,也在大地的版图中,和我离别了。每当我以返回者的姿态,妄想着去与那昨日山河容颜再次相见温存一回时,我也只有靠岁月重返归来的风,把尘封在心里的一张老地图,哗啦啦再打开一次了。一切,都别来无恙?这当然是我的一厢情愿了。

离别,在时光滔滔的大江奔流中,它其实成为了生命中的琐事,甚至腾不起一朵浪花。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面对大地山河,面对熙攘人流,珍惜与善待这些成为了你生命中风景的万物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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