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动笔的诸君,说话也如作文,喜欢装腔作势。有时简简单单一句话,非得戴帽子、穿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才肯从嘴里说出来,一如现代社会容颜控的女孩,绝不素颜见人。
我干秘书十多年,自然免不了这种习气,满口都是字话,绝不说俚言土语,与人交谈亦字斟句酌,唯恐辞不达意,又恐不高不大不上。
有一年县里举办篮球赛,领导们开会讨论是否组队参赛,我在旁边也发表高见:“打球好,能调节气氛,增强职工凝聚力!”领导听完笑了,说了一句:“打球就打球,扯啥子凝聚力啰!”我的脸小小地红了一下。领导都没这么大的腔,我一个小小老百姓,倒颇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派头。
前不久陪领导下乡督查,行车途中闲聊,说到上半年欠产一个点。大概因为屁股在秘书位置上坐久了的原因,我总有些“先领导之忧而忧,后领导之乐而乐”的慨然正气,立马安慰领导说:“没问题的,欠产还在可控范围之内!”车内瞬间寂静,然后司机“噗嗤”一声笑了,“在可控范围之内,这也太那个点了,像大领导的发言!”大家都笑了,我的脸上有点烧。
浸淫文字越久,我越觉得自已不会说话。就像那个学步的邯郸人,别人家的步子没学好,自己家的步子也忘了,最后都不会走路了,只能爬着回家。如今我不说字话,几乎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譬如眼前这事,质朴一点的可以说:“差一点点,不算个事!”粗鲁一点就说道:“卵大一点事,顺手就补上了”。可是这样的话我说不出,还是“在可控范围之内”的说法合我脾性。
文化是个好东西,它使人礼貌,说话斯文。但很多时候斯文是个表象,给外人看的。据说官场上人物,彼此越是客气,关系越是生疏。私底下拍桌子骂娘、吹胡子瞪眼的,才真正是自己人。因此斯文就像穿好衣服、戴漂亮帽子,只为以好形象示人。
人要出名,都得斯文。唯有万人之上的皇帝不用溜须拍马讨好他人,因此无所顾忌、用不着遮遮掩掩瞎扯蛋。某些皇帝的所言所行,颇能展现其真性情、见出其真面目。
鼎鼎有名的汉高祖刘邦,发迹之前非常厌恶文人,甚至在儒生讲话的时候,摘下他们的帽子往里面撒尿。
民国时期山东土皇帝张宗昌,绰号“狗肉将军”“混世魔王”。他草莽出身,文化水平不高,偏偏爱充斯文,到处题诗。他的诗别具风采,他写大明湖:“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达”;游蓬莱阁:“好个蓬莱阁,他妈真不错。神仙能到的,俺也坐一坐。靠窗摆下酒,对海唱高歌。来来猜几拳,舅子怕喝多”;他骂人:“你叫我去这样干,他叫我去那样干。真是一群大混蛋,全都混你妈的蛋”。
李白和杜甫九泉之下见了他的诗,保管棺材板都压不住了,恨不能从地底下爬出来骂人。
造反起家的大西国皇帝张献忠,以粗鲁野蛮闻名,连圣旨都是骂娘的话,世所罕见。
事实证明,斯文人说粗话,固然粗不起来;粗人说斯文话,也文不过来,即便他贵为皇帝。
这些皇帝、土皇帝的“光辉”事迹,让人可笑又可悲。秀才的笔杆子,强不过皇帝的拳头子。文秀才在武皇帝手下打工,一句话不对就会掉脑袋,文盲皇帝视之如虫豸,驱之如奴隶,呼来喝去,十分可怜。斯文扫地,于此为甚!
(黄光军,洞口县作家协会成员,作品散见于《人民邮电》、《湖南邮电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