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成立六十周年庆典,我滥竽充数担纲大会主持。彼时,庆典大会和职工文艺演出开通网络同步直播,网友多亲友,一时好评如潮。当然也有不少戏谑留言,有好几条针对我的,“主持人的黄桥话好纯正”“正宗麦粑佬,标准麦粑话”之类,善意批评我乡音浓郁,普通话极不标准。这自是实情,我忍俊不禁地在留言后面一一点赞。
很多朋友感到奇怪,到北京当过兵,又在城里工作大半辈子,怎么就改不了满口的黄桥乡音?我自己也很苦闷,不是不想改,而是改不了。
儿时生活在黄桥一个名曰“石洞”的偏远山村,没有电灯,没有广播,更没有电视和语音复读机,连接外面世界的只有一条萦绕盘旋田野山涧的石板小路。村小学多系民办教师,顶高的学历是高中毕业。我的启蒙老师邱老师对教学很用心,花力气,十八般武艺都施展出来了,一个人包揽语文数学音乐美术体育等全部课程。应该说,邱老师一生教书育人,颇有口碑,但他的拼音教学必须除外。至今,我有许多彻彻底底黄桥方言的读音,闹了不少的笑话,追本溯源,源在邱老师。
小学四年级随父母落实返城政策,转学黄桥镇小,师资自非乡村小学可比,然镇小亦无普通话氛围,教学用语还是本地方言。这就让我和我一样生活在乡镇的一代人,错过了学习语言的敏感期和关键期,从而与普通话失之交臂。
进入初中,班上转来几位县城的同学,说的虽非标准的普通话,但语调韵腔与黄桥方言有着明显区别,透着城市文明的气息,让人好生羡慕。同学之间交流,虽是各说各话并无障碍,心底里却已暗生菲薄,第一次发现咱黄桥话竟如此土气,难登大雅之堂。时间一长,许多同学的口音不自觉间发生细微的变化,讲话时带了似有若无的县城腔调。
及至升了高中,班上同学来源更广,不仅有县城的,还有更大城市的。记得有一位来自宝庆府的女生,肤白貌美,衣装时尚,说一口悦耳动听的城里话,一时令全班侧目全校惊艳,成为黄桥七中当仁不让的校花。犹如高耸校园的风向标,校花不仅吸引了无数男生的仰慕目光,引领着全校女生的衣着打扮,更悄然带动了一场“语音革新”。说本地方言的同学通常被人瞧不起,被戏谑为“麦粑佬”。
“麦粑佬”,自是对黄桥人的一种调侃,揶以贫穷落后粗鄙土气之意,背后的典故版本不一,已难考证。老家落后,方言土气,内心承认这是客观事实,但若在大庭广众被人直呼为“麦粑佬”,心底里还是不爽的,感觉很失面子。无独有偶,对此称谓耿耿于怀的黄桥人不在少数。上世纪90年代,本家兄弟彭俊涛先生专门写了篇散文《麦粑情愫》,为“麦粑”辩白,把黄桥人喻为生长在山梁丘壑的燕麦,不畏干旱,无视贫瘠,固守艰苦,品格高贵。文章在《邵阳日报》发表后,好多黄桥人诵读如流,意气风发。
如今,老家经济发展已非昔比,种小麦荞子的少了,当年的七中学子,也大多步入天命之年。此时,再去读彭俊涛兄的散文,读贺知章先生的诗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再被人称呼为“麦粑佬”,已是不一样的滋味。
我始终希望能够改一改自己的乡音。中学时代,受校园方言鄙视链的导引,曾努力模仿过县城话宝庆话;在北国从戎时,因交流的需要,曾一字一句操练过普通话。皆了无成效,那浓郁的乡音俨然烙印在身体里,已难割舍。
环顾身边如我这般“乡音无改”者,大多是年长之人,后生晚辈们正在与自己的乡音渐行渐远。那日回久违的老家——黄桥石洞垸子,正逢村小放学,孩子们三五成群沿公路步行回家,一路叽叽喳喳说的都是普通话,已然听不出一点乡土口音。这是一个时代的大趋势。黄桥话也好,宝庆话也罢,各色方言何时失传在流转的时光之中,归于普通话的天下一统,没有谁会知道。但我知道,千百年“乡音无改”的文化现象,必将止于我们这一代人。
上午在省城湘雅看医生。医院诊室大变局,一时晕头转向找不着北。正用拗口的黄桥普通话咨询导诊护士,身后有人笑道,“咯个麦粑佬!”异地闻乡音,倍感亲切温馨,回头张望竟是多年未见的同学,亦捏一叠与健康相关的纸页。
上前握手,抚掌大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