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60年代末期,十五岁的我,随上山下乡的大潮,去了农村插队落户。
山村醒来早,天刚蒙蒙亮,派工的哨声像报时的钟,准时响起。生产队长宏亮的嗓音紧接着传来,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今天所有男劳动力都去县城送粮谷。”
所谓送粮谷,就是以粮代税,缴纳种田人应该上缴的农业税。正规的说法,叫作送公粮。洞口人则习惯自己的方言,依照送公粮的“粮”是稻谷之意,大家约定俗成,改称送粮谷。
以前的农村,虽然没有普及税法宣传,种田缴“皇粮”,每个农民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当时流行一句话:“缴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来全是自己的。”把上缴农业税摆在了第一位。那个年代还没有杂交水稻,双季稻每季的产量有限。所以,送粮谷的时间一年分为两次,分别是早稻和晚稻收割的时段。
箩筐挑稻谷,是大家统一的行头。生产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个人挑担的重量,同各自享受的工分高低挂钩。如果是拿十二分工的壮劳力,则必须要挑一百二十斤以上的担子。我小小年纪刚到农村,首次评工分,只评了六分,算半个劳动力。
第一次挑担,一路摇摇晃晃,迈着不稳重的脚步,同大家一路前行。从村庄到县城,十几里的路程。行走在一条晴天尘土飞扬,下雨泥浆没踝的毛坯公路上,还要翻越几个不太高的山头。
队伍很壮观。一色的草鞋、斗笠。扁担在双肩往复交替,噼啪噼啪的草鞋踏地声、叽咯叽咯的扁担负重声,上下和唱,犹似乐队正在演奏一首不太和谐的进行曲。队伍所经之处,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人均一条长长的罗布汗巾悬挂在扁担头上,供擦汗之需。
送粮谷的队伍,为国纳税,也有一种自豪感。进城时,有几个愣头青,竟然自豪过了头,有意无意地往人群多的地方冲过去,惊得路人纷纷躲避。我对这种有损公德,以冒失动作惊吓他人,换取一时刺激的行为所不耻。听见街边有人在交头接耳:“千万别迎着送粮谷的农民队伍走,如果撞在扁担头上,得自认倒霉!”几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一路汗流浃背,日过正午后,到达了目的地,扁担上的汗巾,能够拧得出水来了。坐落在县城石竹山的国家粮库(我们习惯叫洞口粮站),修建了几个巨大的粮仓,大家来到一个指定的粮仓前排成长队,等待验收人员检验稻谷的品质,然后过磅入库。
一位工作人员循着长长的队伍走过来,所有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他。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支长长的空心探针,用这种专业工具扦入箩筐或者麻袋里面,抽取中间部分的稻谷作为检验标本,从中捡几颗饱满的稻谷丢进嘴里。牙齿咀嚼后,稻谷碎裂嘣脆的响声,自他口中传出来。干燥度不够的粮食是嚼不响的,如果入了库,在仓库里发生霉变,给国家造成损失,问题就大了。因此,不达标的稻谷,需要重新曝晒后再检验入库。粮站工作人员尽职尽责,一丝不苟,我佩服他们的敬业精神。
通过了检验,过了磅,担子挑进粮仓是最后的程序。粮仓既高又大,里面的稻谷已经堆成了小山,仓内顶部四周,设置了一圈平台,没有机械升降,我们得负重攀登陡峭的台阶登上平台,然后将稻谷从上面往下倒。这是检验体力的活儿,需要咬紧牙关坚持到最后的胜利。
送完粮谷出来,是大家最开心的时刻,因为生产队有规定,参加送粮谷的人可以公家报销一毛七分钱一碗的肉丝面,人平一份。在那个每天工值只值一毛钱和两毛钱左右的年代,能够坐在县城最大的面馆里,享受一份漂满油星子的“大餐”,非常满足。
送粮谷年年继续,随着年龄增长和体力的增强,几年之后,我也拿到了最高的十二分。挑粮谷的重量,自然递增。时代在前进,送粮谷的方式有了新的变化,麻袋淘汰了箩筐,汽车替代了脚步,减轻了劳动的强度。但是,肩扛一百多斤重的麻袋装车和下车,以及负重攀登粮仓的台阶,还得需要过硬的力气支撑。
几十年过去了,随着国家全面取消农业税,送粮谷已经成为久远了的故事。那段经历,永久珍藏在我的记忆深处。庆幸,我这一辈子虽然碌碌无为,也小有收获,曾经为国家纳过税,送过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