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到县城随我居住,便把楼顶的地盘全部接管过去,先前的小资花坛立马变成了老农菜圃。暮春初夏的雨水有点多,菜圃里的辣椒茄子西红柿一直是恹恹的没精打采,如同营养不良的孩子。几个晴天丽日下来,菜圃里立时变得姹紫嫣红色彩缤纷。有几株南瓜的藤蔓,早已爬出花坛,沿着坛沿正向四面八方弥漫而去,圆圆的青翠的瓜叶相叠着,正要把这边的花坛与那边花坛串连成一片。藤藤叶叶的中间,点缀些黄色的南瓜花,正灿烂地开着,煞是耀眼。
这一片绿,数点黄,看着十分眼熟,十分亲切,犹如久违故知他乡相遇的温馨感觉。
儿时随母亲下放到老家,一个名叫“石洞”的偏远山村,那是一段非常艰难而又温馨的岁月。一家七口,父亲在外工作难得着家,母亲下放前在小镇供销社上班,对农村的活计一窍不通,身孱力薄又做不了田间地头的体力活。好在老家人都很和善,特别照顾母亲,让她专门为生产队养猪,以替代出工,扯猪草的任务自然交给我们姊妹几个。那时的猪草不是一般的难寻,扯的人非常多,越扯越远,远到十里地以外的姨娘家。七八岁的我笨手笨脚,背着竹编筛筛又走不远,总完不成母亲框定的任务,便想着要另辟蹊径,为家里做些小小男子汉力所能及的事情。
老家屋门口正对面有座矮厘山,山体皆石,树木不生,山脚下石头之间的空隙,五婶在那里开荒种菜,收成令人艳羡。五婶多种南瓜,“一个南瓜二升谷,丰年灾年仓禀足”,是她的口头禅。便想着也去开垦一块属于自己的菜地,也种些南瓜之类,等到秋天收获之时,把扁扁圆圆敦厚壮实的大南瓜摆满自家堂屋,要给母亲一个惊喜。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家家户户口粮不足,任何果腹之物都是极为珍视的。
开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山脚下已是五婶的领地,只能沿着山坡往上寻觅。在半山腰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一处巨石错落而成的小洼地,却是杂石太多,土层太薄。清除杂石,背土上山,手掌起泡了,肩膀磨破了,钻心地痛。差不多两个星期的辛苦劳作,换来了一块不足两个平方米的菜地。我很兴奋很骄傲,在这个小山村终于有了一块属于自己亲手开垦出来的“自留地”,尽管很小很小。
从五婶那里讨来最好的南瓜籽种下,每天放学从矮厘山路过,必定要去菜地看看。先是南瓜秧怯怯地从地里冒出来,头上顶着破了口的瓜仁壳,好像闰土的破毡帽。接着肉嘟嘟的二片母叶伸展开来,宛如刚出生的孩童睁开了眼睛。然后南瓜头从母叶中长出来,昂着头一路向前。几蔸南瓜的藤蔓,很快在狭小的菜地会师,杂乱的阵仗,已然分辨不出藤蔓的头尾。
此时,南瓜花如期而开。纯正的嫩黄,不掺一丝杂色,喇叭状,边沿翻卷过来,很是漂亮。用手一摸,手掌里似乎沾了一层湿润的黄粉,南瓜花特有的清香就扑鼻而来,很淡很淡,不用心是嗅不到的。
花骨朵的下面,南瓜早已躲在那里打下了一个精巧的埋伏,一俟花瓣凋萎,便要走向前沿开始冲锋。可是,南瓜的埋伏,却在矮厘山的炎炎烈日下一败涂地。那扁扁圆圆敦厚壮实的大南瓜,成了我可望不可及的少年一梦。只有盛开的南瓜花一直留在记忆里,愈见娇艳。
我扯下已然枯死的南瓜藤叶,黯然走下矮厘山。山脚下的菜地却是水汪汪的,草丛中,瓜藤下,好几个如脸盆般大小的南瓜不动声色地卧着。五婶正在菜地锄草,远远地看见垂头丧气的我,抬手摘下一个南瓜,径往我的怀里送,“就说自己种出来的,让姆妈高兴高兴”。
我扭扭捏捏地抱过五婶的南瓜,一路小跑回了家。南瓜好大好沉,压得我的小手酸痛,酸痛。
眼前菜圃里的南瓜花正开得娇艳,纯正的嫩黄一如当年。我忍不住俯下身去细细嗅闻,闻到的却是一种淡淡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