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三岁丧母,八岁殁父,可谓早失怙恃。十五岁那年,父亲应征入伍,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所在部队驻营在当时还是小渔村的深圳。其时全国刚解放,国民党特务在沿海一带活动十分猖狂。
那一夜,父亲初次站岗,神经绷得像上了弦的弓。子夜时分,对面山头突然出现异常情况,草丛时起时伏,似有特务匍匐而来,愈来愈近,愈近愈像。心,仿佛要跳出胸腔。父亲迅即端起步枪推弹入膛,向对面山头大喊:“站住!口令?”连呼三声,声若雷鸣。可对方却不理不睬,父亲既惊且怒,“砰”的一枪,那物应声倒地。打死的却不是特务,而是当地老百姓放养山野的一头肥猪。部队按例对猪的主人进行照价赔偿。为此,父亲虽然挨了一顿批评,但全连官兵因此得以饱吃了一顿猪肉,却是皆大欢喜。
炊事班长带人把击毙的肥猪抬回营地,大家围着看热闹说说笑笑的时候,炊事班长突然拿起一根扁担,以握枪之势指着那猪,学着父亲浓郁的湖南口音大叫:“站住!口令?”
一时,全连笑倒一片。
这个站岗误毙肥猪的故事,父亲讲过多次。我曾写成幽默小品发表在《喜剧世界》杂志里,父亲看了很高兴,笑了。
站了几年岗,父亲靠贫寒农家子弟的吃苦耐劳和过硬的军事素质,在部队提了干,穿上了四个兜的军装。这个时候,站岗就变成了查哨。再后来,又因仅读过不到一年私塾,文化底子太薄,父亲被部队精简转业到地方工作。从此,站岗就退出了父亲的生活。
父亲转业后的经历十分丰富。前前后后在电力局、水泥厂、税务所、人民公社等很多性质不同的单位工作过,最后是在小镇医院支部书记的岗位上退了休,先进的奖状贴满了老屋的一面整墙。
父亲与我们聊往事,说的最多的是他在税务所工作的事情。那时粮食十分匮乏,规定对酿酒一类耗费粮米的行业以重税,烤酒一缸须纳税五元。当时公职人员月薪也不过二三十元。父亲作为税管专员,每天走村串户收缴酒税。有一次小镇有人偷偷烤酒,父亲闻讯立马上门收税。殊不料,这家的主妇是镇上有名的泼辣,不仅不配合,反而破口大骂。父亲也不与她计较,只是苦口婆心地宣讲税收政策,像一尊门神站在他们家的堂屋门口,不缴税就是不走人。那家人终敌不过父亲执拗,只得悻悻然把钱缴了,临了时却又骂了句狠话——“收税收得咯霸蛮,生个儿子冒屁眼”。这句话让父亲耿耿在怀好些年。
在小镇医院工作,父亲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分打着手电筒到医院的病房里转一转看一看,对当班的医生叮嘱几句,与住院的患者聊聊病情。
我去当兵,父亲已转业差不多二十年。临行时父亲专程到县武装部来送我,给我说了很多兵营注意事项,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在部队好好干长期干,但我基本上没有听进去。我找来背包绳打捆被子,谁知愈缠愈像一堆麻团。父亲拿过我手中的被子,悬空使劲一抖,噌噌噌三折,然后左手夹着被子,右手麻利地将背包绳套上一圈,不到半分钟功夫,三横两竖的背包就打了个结结实实,让胸戴红花正要上接兵车的战友看得眼花缭乱。多年后战友们聚会还常说起,对老爷子佩服有加。去冬湘南大雪,部队战友欲寄军装冬衣助我御寒。我说,要寄就照我家老爷子的尺码,他会比我更喜欢。果然,父亲收到新军装欢喜得像个孩子,拆开包装就穿上了,嘴里说着一串的好,还情不自禁地踢了下正步,只是步履有些踉跄。
那一刻,我才突然体味出来,父亲虽然早已脱下军装,但是永远脱不去心底里那份军人情愫,站岗和查哨也从未退出他的生活。在税务所工作时,他为税收站岗。而在医院工作时,他哪里只是到病房转一转,分明是为“查哨”而去。母亲罹患重疾,他又成了母亲的守护神。十五年前,母亲突患中风,差点去了。抢救过来后,说话与走路都变得不利索了,一直由退休的父亲照管。最初几年,母亲拄着拐杖还能到外面走一走散散步,父亲寸步不离地陪着,陪成了小镇的一道风景线。这些年,母亲坐了轮椅,父亲更是朝夕陪侍须臾不离。
今春多雨湿冷,难得有个晴天。下班走着回家,远远看见小区院落里有许多老人和孩子在晒太阳。星散的人群中,母亲坐在轮椅上,父亲扶着椅把伫立一旁。我走过去与父母打招呼,说了几句闲话,父亲催促我进屋呷饭。开门时转身看见耀眼的阳光下,八十有五的老父亲穿着军装站在那里,业已佝偻的身体努力地挺着,正如花已凋零却还在保持盛开的姿势。一代老兵已垂垂老矣,夕照的逆光中,我却仿佛看见一名十五岁的士兵,正在持枪为国站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