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农历正月二十四,是老爸79岁生日。
往年这个日子,我起床第一件事,是给老爸说声生日快乐,敬上生日红包。
而今天,我只能燃一炷香,肃立老爸像前,给老爸鞠躬。
老爸生于1941年,刚一落地,便没有了娘。他是“冇娘崽”,吃“百家饭”长大。
老妈是童养媳,跟老爸青梅竹马,白手起家。
老爸15岁初小毕业后,便当大队会计。当得最久的“官”,是大队秘书。当过最大的“官”,是村主任。一直干到退休,基层干部当了45年。
老爸的特长,是打算盘。每年年终,他背着一架算盘,去全村6个生产队搞决算。有空时,也带我去。冰雪天,常常一整天聚精会神打算盘,忘记烤火,落下四季咳嗽的老毛病。
老妈时常抱怨:当了一辈子干部,连公家的一张稿纸、一瓶墨水,崽女都冇用过,赚得一身病。
任娘怎么说,老爸从不吭声。
命运也垂青过老爸。解放初,县里将他作为民族干部培养对象,安排去省城民政学校深造。老爸背上行囊,走出村口,念及父亲生病在床,流着泪,又回转了。
这一转身,就注定了一辈子。
我舅舅有病,未成家,随我外公外婆常住我家。最后,他们也都在我家过世。
老爸默默无闻,送走了岳父岳母和小舅子,从没对娘吐露半句怨言。老爸走后,老妈每每念及他的好,不禁潸然泪下。
崽女是老爸的奇世宝贝。一辈子过去,我和姐姐妹妹,他没骂过一句,没动过一根小指头。
我读初中时,猛长个子,缺少油水,每餐要吃一斤大米。老爸每周背着滤豆浆的白布袋,步行几十里山路,给我送米、送干菜。
妹妹读中学,每期要给食堂交五百斤柴火。老爸心疼晚女,替女儿砍柴。送柴时,从手扶拖拉机上摔下来,内脏出血,伤了腿,伤了元气。
我唯一见过老爸痛哭,是我最小的妹妹因病夭亡。他在堂屋里打滚,哭声撕心裂肺。
老爸对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视同己出。孩子们来家做客,鸡腿、鸭腿按年龄分配,从最小的开始,一视同仁。由此,他深受晚辈爱戴。
老爸喜欢小动物,尤其爱狗。见了狗,他总要坐下来逗,把狗夹在腿间,从头至尾,轻轻抚摸。屋里好多燕子窝,他架上楼梯,在木梁上加装篾答子,防止燕子蛋或雏燕掉落。
老爸爱逗耍方。晚饭后,他在门槛下横放一根火筒棒,再卷几根喇叭筒旱烟,把一个小鞭炮卷在里面。邻居上门聊天,一抬腿,踩在溜圆的火筒棒上,摔个四脚朝天。老爸一脸严肃,赶忙去扶,说道:早得很呢,拜么子年喽!尔后,笑嘻嘻地,递烟,点火。吧嗒几口,嘭的一声响。客人一脸惊慌,老爸乐不可支。
老爸霸得蛮。一个夏天的早晨,他去察看稻田的水圳。一条剧毒的五步蛇,盘在圳坎上。他砍了一棵小树,做成一个叉子,解下腰间的刀鞘,用系刀鞘的绳子打一个活结,小心翼翼,叉住蛇头,用绳子捆紧,一路拖回家。这条蛇有5斤多重,比成人的拳头还粗。稍有不慎,小命玩完。
我在老爸膝下承欢的日子,共13个年头。老爸手把手教会了我割草、破篾、砍柴、砍树、种地、耕田等多种农活。暮色中,老爸时常会来山路上接我,一脸疼爱,接过我肩上的担子。我空着手,一路轻快地走在前头,心中满是快乐。
我13岁那年,秋天的一个清早,草尖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我挑着笼箱和铺盖,去20里外读初中。走出村口,老爸大声喊我。他正在山坡上割草,见了我,站直身子,挥动手中的茅镰刀,晨光中,白光闪烁。那声音,浑厚,旷远,略带哭腔。
此后,只有寒暑假,我才能陪着老爸劳动。
工作后,除了回家过年,便少有机会陪在老爸身边。
2010年农历正月二十四,我在老家为老爸置办了70岁寿宴。亲朋好友,父老乡亲,齐聚一堂,喜气盈门。老爸微笑着,忙着招呼宾客,很是开心。这是老爸生前,我唯一为他张罗过的一件大事。
老爸老妈是同年夫妻。70岁后,身体的各种毛病渐次显露,待在大山里,让儿女们不放心。
2011年1月17日,我租了一辆小货车,接父母来县城定居。
为了搬家,老爸老妈准备了很久,把各种日用品悉数打包,十几只鸡,装满一个大鸡笼。
父老乡亲赶来帮忙,拎着大包小包装车。老爸一边道谢,一边四处打量老家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要把老家的的点点滴滴全装进心里。
在我的催促声中,老爸锁上灶屋门上最后一把锁时,眼里噙满了泪水。
汽车开动,乡亲们列队相送,一边挥手,一边大喊:常回家看看啊!
老爸老妈哽咽了,摇下车窗,不停地挥手。
一路上,老爸老妈不说话。司机肖和胜是我高中同学,他有意找些话题,逗两位老人回答。
到古楼地段,已是黄昏。前面,一辆大卡车停在路中间装杉木条,堵了十几辆车。父母都晕车,我喊二老下车透透风。不一会,飘飘洒洒,竟下起米粒般的雪来。
回到税务局小院,已近晚上八点。
时隔30年,我再度跟父母生活在一起。
老爸与我在县城生活了七年半。我特意陪他出行,却只有五天。
之后,老爸的手脚,一天不如一天。扶他去理发,我都累得满头大汗。我给他买了拐杖,可老爸的手也不稳,拐杖反成了累赘。2017年11月,给老爸买了老人手推车,让他慢慢推着学步。2018年3月,给老爸买来便携式轮椅。
就这样,我们眼看着老爸,一天天老去。
2017年1月22日,老爸因脚肿住进洞口县中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发现轻度脑萎缩。
其后,我做梦也未想到,老爸的脑萎缩会发展这么快,仅仅一年半时间,大脑就几乎坏死。
7月12日中午,老爸乘坐救护车回老家。出发后,特意把车开到地税局小院作短暂停留。一家人都很清楚,这一去,老爸再也回不来了!
8月8日18点48分,老爸躺在我怀里,疲惫地打了两个哈欠,溘然长逝。从那一刻起,我永远失去了我最亲爱的父亲!我人生最可靠的靠山,轰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