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中，有几年我是挨着爸爸睡的，天气一冷，爸爸就会将我搂在臂弯里，把我捂得暖暖的。长大一些后，大人们就让我跟着奶奶去睡了。为此，我曾以若干次的哭闹表示强烈的抵抗，可对于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来说，这抗拒是无效的。

其实，奶奶很疼我，待我很好。

奶奶的床是一张旧木架子床，常年挂着一床乌黑的麻帐子。被子是蓝花家织布，床单也是，床单下面垫着一床垫絮，垫絮下是金黄的稻草。印象中，每到秋收后，母亲就会选一些壮实干净的稻草反复晾晒几天，按着床的宽度用菜刀切整齐，捋净后，选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一把一把，一层一层铺在床板上。

睡在新稻草铺垫的木床上，一翻身，床单下面新换的稻草就会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平实，厚实，松软，舒适，一股熟悉的稻草的气息就会渗进梦里了。被子床单也都是新浆洗过的，泛着米汤的清香。

有时，我会在床上又跳又闹，有时会嫌刚浆洗的被子像爷爷的胡子一样扎人。

“奶奶，被子把我的脸弄得好痛；奶奶，这被子像爷爷的胡子一样扎人，我不要睡觉……”我撒着娇。

小脚的奶奶总是轻言细语地把我拉到她的怀里，将贴近脸的那一段被子，反复地揉搓，那粗硬的家织布就像会变魔术一样，在奶奶的掌心里，一下一下地变得柔软温顺起来，贴在脸上特别暖和舒适。睡在这样的床上，梦是很甜的。

到了冬天，山里总会结冰、下雪。

白天在雪地里疯玩的孩子，一点也不会记得冷，即使脸蛋冻得通红，手指冷得发硬，我也会跟在哥哥姐姐的屁股后，玩着各种堆雪人、坐板凳溜冰的游戏。

到了晚上，睡觉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枕头冰凉、床单被子冰凉、手脚也冰凉。裹在厚重棉衣下面的我，常常踌躇在奶奶的床前，赖着不肯上床。奶奶总是把我抱在腿上，一边哄我一边帮我脱去棉衣、夹衣。偶尔，她冰凉僵硬的手指碰到我的皮肤时，我浑身一激灵，憋不住就会哭出声了。奶奶就会将我的手捂在她的掌心里，一口一口地呵气，给我温暖，逗我笑。

好不容易将我哄上床，奶奶会想着法子让我暖和。最常用的方法是用她的小火箱帮我烘被窝。

奶奶有两个烘火箱，一个是竹编的圆形的火箱，一个是请木匠加工的四方形的木火箱。她常用的那个是四四方方的木火箱。临睡前，奶奶会将火箱内的小瓦盆盛好半瓦盆燃透的木炭，再用温热的灶膛灰仔细盖好，用火铲稍稍压平整，盖上盖子，最后用毛巾将木火箱擦干净灰尘，小心地放在我睡的被窝里。

奶奶站在床前，不断用手试探着被子里面的温度，烘热一小块，又谨慎地移动一次火箱。我缩在被窝里，朝着奶奶烘热的地方钻。直到我不再喊冷，奶奶才会将木箱取出来，认真地帮我掖好被角，将脱下的棉衣加盖在我的身上，再三叮嘱我睡觉时，不要乱踢被子……后来的冬天，爸爸从外面带回几个别人打完吊针的玻璃瓶，奶奶将它们清洗干净，到了晚上，奶奶就将这些瓶子灌满热水，放在被窝里供我们取暖。

如今，偶尔想起离开多年的奶奶，走近记忆深处的奶奶，冬天的冷又少了一些，某种如同梦一样脆弱的东西又在心头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