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旧物时，发现杂屋旮旯里，挂着一件形似麻色的汗衫，拂去墙角的蛛丝，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匹落满尘埃的罾。睹物思人，我突然想起了扳罾的父亲。

那时，我家住在城南的夫夷江边，那里有一片很大的沙滩，叫南门沙滩；沙滩的下游有一个古渡，名白公渡。从沙滩到古渡口，是天然的扳罾场地。

记得13岁那年的一个夜晚，母亲将留给父亲的晚饭热了几次后，便数落开来：“你看看你父亲，都什么时候了，还守在江边，扳罾能当饭吃？”尽管母亲话里有抱怨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牵挂和关爱。未了，塞给我一个电筒，“去江边接你父亲。”

走近江边，晚风嗖嗖，江水呜呜，黑夜像一张倒扣的大网，将大地牢牢地罩住。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只得硬着头皮，踩看手电的光亮，沿沙滩寻找父亲。隔老远，见滩头有个烟头明明灭灭，映出一张人头的剪影。我喊了一声父亲，立即得到了回应，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到了滩头，凭借微光粼粼的水波，我发现父亲如泥塑般立在江中。他的面前，是露出水面的四根拱形竹竿、一根扳罾的竹篙及系在篙上的粗绳。父亲腰挎一只鱼篓，左手持烟，右手握绳，就那么耐心地守着罾，守着长长的流水和时光。

过了一会儿，父亲悄无声息地将平行站立的双脚换成弓步，屁股慢慢后坠，两只胳膊暗暗使劲，双手稳稳地将粗绳一把一把地往回收，四根竹杆随即缓缓地离开水面，罾网便一点一点往上抬。当出水三分之二时，“哗啦”一声，平静的罾里传来鱼惊慌逃窜的响声。父亲立马加快了速度，罾里的水一圈小一圈，终于脱离了水面，只见一条七八两重的金黄色鲤鱼，在罾底乱蹦乱跳。

父亲迅速将鱼捉进鱼篓，再将罾里的水草、杂物清理干净，然后扛起湿漉漉的罾朝我走来。当快走到我身边时，“砰”的一声，将罾四脚朝地放在沙滩上，娴熟地取下挂在竹杆上的罾网，再将网的底兜提起，用力甩两下，挽一个活结，随手递给我。接着把竹篙竹杆并到一块，用扳罾的那根粗绳牢牢绑住，随即扛在肩上，一边带我回家，一边情不自禁地哼着自编的歌谣：撒网的强抢强要，钓鱼的愿者上钩，扳罾的不请自来……

听着父亲的小调，想起母亲差我来时的那番数落，我便问父亲：“妈妈说扳罾能当饭吃，是真的吗？”父亲停止哼唱，笑着说：“哈宝崽哎，呷鱼没有捉鱼味，扳罾时注意力全放在罾上了，一时忘了饥饿。经你提醒，还真饿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次深夜接父亲，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条在罾底乱蹦乱跳的鱼，就像上天抛来的一个引诱，让我一下子喜欢了这种古老的捕鱼工具。

一个江水瘦鲫鱼肥的秋日，父亲和几位同行去沙滩扳夜鱼。那天好奇怪，父亲连扳了十罾，硬是不见一条鱼的影子。而那些同行的罾里，却不时传来夜鱼逃窜的水花声。当第十一罾扳出水面一半时，网里还是毫无动静，凭感觉又是空罾，自信的父亲有些沉不住气了，正犹豫着要不要换地方，这样一分心，罾已离开水面，一个锅盖大的浅黑色物体坠在网底，老沉老沉的。父亲暗叹今天霉气，抓住罾网，使劲一摇，抖落挂在网眼中的水草及杂物，然后准备丢掉那个倒霉的锅盖。正当他伸手去抓时，眼睛一亮，那个锅盖下面伸出一个尖尖的小脑袋，竟然是一只大鳖。鳖看似笨拙，在水里却非常灵活，专吃江河里的鱼类，鱼见了，躲避得远远的，正是这只鳖的缘故，致使父亲连扳了十多次空罾。

父亲迅速将罾移到沙滩上，离开水的大鳖一动不动地卧在罾中央，两只绿豆小眼晴狡黠地打探着父亲，准备伺机而动。

同行见父亲端着沉沉的罾奔向沙滩，知道网了一个大家伙，纷纷过来观看。

鳖感知到了危险，连忙将脑袋缩进密布青筯的壳里，露出尖尖的嘴巴。大家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鳖，有人说恐怕有十多斤，也有人说是一只鳖精，还有人说这只鳖保守估价也值百来元。

父亲却说：“鳖身上有字。”大家不信，以为父亲想转移话题。

父亲蹲下身，指点着鳖盖说：“这是天，这是下，这是太，这是平。”

当父亲将这四个字连在一起说出时，大家震惊了。为证实父亲所说，一齐围上去验证，最后一致确认——天下太平。

父亲原本想看看这只让他连扳空罾的鳖，究竟长啥模样，这一看，让他心生敬畏，连忙双手提罾，返回刚才扳罾的水域，将罾和鳖缓缓沉入水中。奇怪的是，鳖一入水，不是急于逃跑，而是浮出水面，绕父亲游了一圈，并不停地晃动着尖尖的脑袋，仿佛在向父亲点头告别，然后消失在水里。

父亲的举动，让同行们觉得不可理喻，他们说父亲傻，白白损失了百多元。父亲一笑了之。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十多年了，南门沙滩早已没有了沙子，沙滩便名存实亡，很难看到扳罾人的身影。只有江水还是那么不疾不徐地流动着，人们却像陀螺一样转过不停，悠闲的扳罾时光已悄然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