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带来的连续降雨,浇灭了一个漫长的苦夏,蟋蟀的鸣叫穿透了厚重潮湿的夜晚。
吃过晚饭在河边走走,城市现代化的气息总让我觉得有点压抑。河道两岸的新民居大都是七层以上,有的有十多层高。高楼里零零散散的灯光多少显得有些落寞,而河边的景观带似乎又有些欲言又止的味道,只有那些此起彼伏的知了的叫声、蟋蟀的叫声、金铃子的叫声,蝈蝈的叫声才是亲切的。它们仿佛来自于遥远的故乡,又仿佛一直蜗居在我耳朵里,它们的叫声仿佛还停留在我十二岁的那年,而我却老了。
穿越在河边的仿古建筑群内,仿若一脚跨进了曾经的家门。青砖、灰瓦、飞檐翘角的房梁、雕花窗格、桐油的木门、回廊听风,墙角边种植着一些紫竹,爬着一些藤蔓,开着一些细小的粉色的、红色的、淡紫色的花朵,几块矮矮的石碑上镌刻着古人的诗词,有草书、有隶书,有篆书。在仿古建筑群内,有一小方长长窄窄不规则的池塘,荷花已经半残,莲蓬依旧青青,只有睡莲开得烂漫,像一盏盏伏在夜色的静谧中的明灯。我一边走一边寻找,我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又能寻找到什么,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偶尔发出一两声喟叹。我想将耳朵里的所有的秋虫以及它们在我耳朵里叫了几十年的声音放出去,让它们回到阔别的故乡。但是它们却越来越多的陆陆续续钻进了我的耳朵里,仿佛我的耳朵就是它们的家,就是那有着稻谷飘香、炊烟袅袅、温馨落日后的它们的故乡。
它们越叫越响,歌声嘹亮。于是我在一座小桥的桥墩处坐下来,点了一根烟吸气、吐出,让这些秋虫的叫声领着我回乡。朦朦胧胧中,身旁的高楼一栋一栋向着远方退去,一亩一亩的水田在向我逼近,向我逼近的还有那条摆渡的小木船和艄公那张长满褶子黑黝黝的亲切的脸。我不知道在那褶子里镶嵌着我多少的童年往事,也不知道这些深深浅浅的岁月我为什么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它们越叫越欢,听不出一丝乡愁。有些东西总是像默默地落在地面上的烟灰一样,被脚下的风吹跑了、吹散了。但散不开的,吹不跑的却是我那些永远也沾不上灰尘的记忆。那些年,奶奶带着我,去水田里打捞浮萍,用浮萍喂养鸭子。给我捉绿色的蝈蝈,采南瓜花喂养蝈蝈。我喜欢蝈蝈,常常一养就是两个多月。蝈蝈死后我会很伤心,我会将它们的尸体埋葬在丝瓜架下。
蝈蝈死后,就开始农忙了,奶奶将我放在田埂上。到处都是镰刀“沙沙沙”收割的声音,到处都是田埂旁柳树枝条上秋蝉发出的最后的“知了、知了”的声音,到处都是一阵一阵蟋蟀们合唱的声音,当然还有一些青蛙们在这一年中留恋的声音。
稻子收割完后,地里零散的稻穗是可以捡回家中的,我就和奶奶一起在夕阳下捡拾稻穗头。满天红霞披在我和奶奶弯向大地的背脊上,蜻蜓在我们的头顶飞舞,青草气息弥漫着。我总是不专心,看到螳螂捉螳螂,听到蟋蟀叫声,趴在草丛里找蟋蟀。
当一根烟吸完,瘾头却还没有过。捻灭烟头,却没能捻灭那段记忆。起身返回,秋虫的叫声还在不断地往我的耳朵里涌来,一浪高过一浪。我知道许许多多的声音我想放它们出去,而更多的声音却在从更远的路途上四面八方回来。
内心的纠结往往如此,你以为它们是快乐的,它们就是快乐的;你感觉它们是彷徨的,它们就是彷徨的。我不知道这些秋虫它们有没有乡愁,在一个城市包围农村,或者说已经再也回不到农村,也不适应农村生活的现在,它们的生命力倒很是顽强,它们依旧繁衍生息,生生不息。有时我就想,我们不也是如此吗?任何地方住着住着就成了故乡,有些往事想着想着就成了乡愁。
当秋虫又一次从我的耳朵里钻出来,再一次回到我的耳朵里,我却无法回到我祖祖辈辈生活的农村了。只好让这些秋虫的声音替我回乡,只好让我笔下流淌出来的文字还原我的故乡,只好让这样的夜晚将我隐匿在这片热土之中,像一只秋虫独自歌唱、独自忧伤、独自去找寻一棵树、一株草、一座桥、一条通往荷塘的青石板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