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神滩晚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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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根儿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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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根儿韭

米丽宏
 

在城里,有一所小院子,是个奢侈的事。所以,这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小院就特别为我们所珍视。

硬化地面时,我们反复斟酌,留出三方小圃的地面:西厢房窗下,一年葫芦一年丝瓜一年西番莲,换着种;影壁后,一株老葡萄,多年长着,快成精了;东厢房窗下,一圃韭。韭菜,是本地最好的品种,红根儿韭;种上之后,不需多管,每年间出一些宿根儿就行。

这样,一年里,最少有两季,院子的陆地、空中,是绿丁丁的蓊郁热闹。半个院子,被绿色糊严。风静日艳时,绿色滴滴答答;风起云涌时,绿色如煮如沸。相比之下,东窗下那圃韭菜,安静多了。

从早春到秋后,韭菜一茬茬,割了还长,长了又割。春天,“夜雨剪春韭”,剪一把,肥腻腻,厚嘟嘟,入了蛋液,急火炒就,试一试春盘,抚慰寡淡的肚肠。夏天,绿韭如发、如云、如翠袖。包包子,不再如春韭动辄成一汪汁水儿。当然,夏韭有草腥气,可质感是不可替代的哦。包包子、包饺子,肚儿不瘪呀!初秋,揪韭花,砸韭酱,配梨子泥,苹果山楂泥,盐花、麻油相继撒下拌匀了,藏冰箱里慢慢消磨秋后良辰吧。馒头蘸酱,火锅调味,美得你呀!

大冬天,天寒地冻,万物沉寂。我爱在韭圃上蒙一块塑料薄膜,四边用土掩住。这样,就多出来两刀冬韭菜。乖韭菜们,躲在膜下,悄没声儿地长;像一群淘气小孩儿,避开严厉的家长,深夜不休。黑暗的被卧里,它们青眼向天,叽叽咕咕。太阳好时,凑近去,能听得见它们抬胳膊踢腿儿的微响,刷刷、刷刷。

有人说,人生中,一多半的美好,在于初见时的惊艳。春天的头刀韭,让萧瑟了一冬的眼睛,被嫩绿刷新,不由得人不欢喜。韭菜自己,也一样的哟。春光一冒头儿,它们即探得先机,彼此联手一起用力,“呼嗨”一声,凝重的冬意,被掀翻一大块。岁月的苦寒,被它鏖战成刀剑模样,绿绿地戳起,满地荣光。

别后重逢,这微小刀剑样的韭芽,在你看,简直不是外在之物,而是一群从时间紧箍的怀抱里,挣脱而出的绿精灵。它要窜跃,要飞腾,势不可挡,就是挡,也挡不住;所以许多诗文里,都留下了它的剪影。汉代民谣说:“发如韭,割复生……民不可轻。”韭,简直就是一种精神,那种平民的反抗精神。还有:“侠客之宝剑,小如韭叶状。”真的是宝剑样儿哎。

然而,长大长高,就温驯得多;端秀娟娟,迎风起舞。刀兵之气的少年凌厉,化作了执笔搦管的一撇一捺,全是日常对话了。

蔬菜如人生,每种蔬菜都有完成自我的方式和味道。韭这种蔬菜,长在圃子里时,不紧不慢地优雅起舞,舒曼克制地表达;然而,一割下,它的味道,就放肆不拘,尖欣泼辣。你可以说它香,以致成“臭”,也可以说它臭,臭成了“香”。这是别的任何蔬菜,绝对无法替代的。它还有最令人尴尬和反感的,是以“菜屑”的方式,出现在人的齿缝里和牙龈上,成为人格粗野、邋遢的徽帜。

可是,那管它什么事儿呢?

很多人,连自己的位置都摆不对,一生都毁掉了。

小院一圃红根儿韭,让我看向院外,看向广袤菜园、田野,以及田野以外的地方。也许,再没有任何事物比韭菜更能体会层层复层层的伤害了;然而,割得快,长得快,越伤越坚强。重生,复生,生生不息,在一次又一次的受伤里,获得生生世世的新鲜体验;并且始终如一地强大蓬勃,不忘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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