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中年以后的春节，俨如传说中一头叫做年的怪兽朝我扑来，它吞噬的是我呼啸而过的时光。中年以后乘着的这趟高速列车，早已容不得我一路悠悠闲闲地骑驴观景，它不断加速前行，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穿过大地河流，看窗外山川，飞逝中带着朦胧的霜意，我有一场老酒微醺后的“晕车”感了。

大街上的熙熙车流，在大年初一这天缓缓退潮。从北方一座都市里回父辈老家过春节的老韩，大年初二这天，我陪他回到了我们共同的老家。雨后枝叶覆盖的湿润泥土气息，瞬间贯通了我和老韩的肺腑，这是永远储存在心里的故土气息，在春节再次被唤醒与发酵了。我和老韩坐在一棵松树下闲聊，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是他去世了十多年的爸，黑白照片上的老人，二十八岁那年离开故土，目光深沉，眼袋堆积。老韩说，那年春节，他爸躺在床上，已无法行走。老韩回老家从松林里带回去一袋土，老人伸出五指，一把抓着土，嘴里喃喃，眼眶里滚出浑浊老泪。老韩在春节归来，带着父亲的照片，一起完成一次返乡之旅，这让我感觉到，这父子俩至今还寄居在同一颗老灵魂里。

我和老韩坐在山梁上，说起一些故土景象似有沧海桑田的感觉，比如风吹稻浪香满一个村庄、满山羊群以为白云落地，都成为了尘封记忆。而今孤独伫立屋顶的老烟囱，很少见到炊烟了，穿过杂草淹没的老路，需要顺势打一个滚了。不过也有了欣慰，从外地打工回来的童年伙伴姜哥罗哥，把资金投入到故乡，开始实施振兴乡村的行动。还有从前的邻居刘老三，从城里回来给青苔覆盖的老房门配了一把新锁，老屋里锁着的是锄头、镰刀、风车等农具，锁着的，是过去岁月的发黄记忆。正月初二晚上，在姜哥家吃了土灶中熊熊柴火炖的山蘑菇老腊肉、红薯粉炒腊肥肉，这些早年的乡间食物，而今已成为接通故园的食物信号，也成为我们一生的食物信仰。

半夜，老韩在室外氤氲的夜雾中醒来，他听见村子里传来一声声狗吠，老韩翻了翻身嘟嚷出声：“哦，今年是狗年嘛。”

大年初三上午，我去给三奶奶瘦小的土坟燃起了香烛。往年春节回老家，她总要摸索着去黢黑的土灶上给我煮上几个荷包蛋，或是端上一碗烫嘴的粉条炖肉，笑眯眯地望着我吃下，漾开的满脸皱纹，就如她屋后坡上的松树皮。隐藏在山里皱褶处的坟冢，摇曳着香烛，程老头家五十多岁的傻儿子，也长跪在祖宗坟墓前磕头祭拜。这是山里过年的庄重传统仪式，那些逝去亲人的面容，在春节里再次栩栩如生。

山里手机信号也不好，我总担心一些来自城里的电话接不到。今年春节回到川南老家过年的朋友郑哥，除夕夜里溜到一棵松树下去发微信红包，也取得与平时朋友群里的一点联系。那棵树下信号较好，被郑哥称为“信号树”。我们这些回到老家的城里人，在城里眺望着天际线的故土方向，而一旦回到故土，又心痒痒地怕随时失去一些生活里已成为惯性的东西，这就是我们世俗的人生，无法割舍，无法逃避。

短暂的春节假期过后，老韩又要回到他的北方大城去了。大年初四早晨，我到机场去送他，仰望飞机轰鸣着腾空而去，隐入云层，我想，这架飞机其实也是一只连线风筝，一头牵着北方高耸的都市，一头系着纯朴的老村庄，那是血液停止沸腾的精神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