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深夜里的一个电话,把我吵醒了。
电话是我爸打来的,他语气有些急促和激动:“你又把我厨房里的泡菜坛子丢哪儿去了啊,还有老盐罐……”原来是我爸在追问他老房子里一些东西的下落。这是那次我趁爸妈在外面亲戚家住了一段时间,决定对他们的老房子简单装修一下,果断对他们堆码在屋子里的“废旧物质”进行了处理。
我妈后来说,那天晚上,爸回家后到处找这些东西,发觉是我扔了,难过得一直嘴里念念有词,晚上也睡不着觉,气呼呼地给我打来电话质问:"你不该把你奶奶留下的泡菜坛子给扔了啊,那是你爸心里的一点安慰。”想起有一次,我趁爸妈不在家,把他和我妈1966年结婚时的一口樟木箱子无意之中扔掉了,爸发现后,难受得腿直颤,指着我骂道:“他们还说你是个孝子,你到底孝我们啥啊……”
常常就为了把爸妈屋子里这些旧东西扔掉,苦口婆心劝他们换上新衣服新家具新家电,我和爸妈发生了不少冲突。有一次,我把爸补了又补的一件棉大衣给扔了,给他买来了上千元的新大衣,气得爸从沙发上一下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问道:“你知不知道1962年发生的事!”爸说的是他20多岁时遇到灾荒年的事儿。我爸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孩子,有时我又觉得很感同身受地理解了他。
记得有年为了筹集到我的学费,爸用毛笔在草纸上一笔一笔记下了我们全家的家当:砖瓦房四间、猪牛圈两间、生猪三头、水牛一头、床铺三张、盆盆钵钵……全部家当加起来,反反复复算,也不上万元。
后来,爸牵着那头眼泪汪汪的大水牛,去集市上卖了几百块钱,算是凑齐了我的学费。我在学校梦见那头水牛流着泪,一下跪在我面前竟然开口说话:“我算是尽力了,这下得看你的了!”那头牛,眨眼间又变成了我爸的脸。
而今,家里生活条件好多了。爸有天算起了自家的家当,有好几十万呢,还有他缠着裤腰省吃俭用攒下的存款,这是一个非常神秘的数字,连我妈也不知道。爸还对我说,你急啥呀,慌啥呀,没日没夜地写啥呀,钱我都给你和孙子攒着,你有急用缺钱,我把房子也可以卖了。爸有天喝了一点酒,跟我掰着手指头再次算起了他的家当,他为自己扎扎实实的家当而欢喜,感到日子有盼头。这些家当,让爸感觉家是结结实实地存在着。
前不久的一个雨夜里,我同朋友老卢在一起默默坐了好久后,他开口说,他爸妈又从住了不到一年时间的花园洋房里搬回了老房子居住。我见过那装修气派的房子,那是老卢送给父亲78岁的生日礼物。我问,这是为啥呢?老卢吐了一口烟圈说道,我爸妈还是舍不得他们老房子里那些老家当呗。
在两个中年男人沉默的雨夜里,我突然也更深地懂得了我爸妈为什么要守护着那些坛坛罐罐针头线脑的家当。那是绵绵岁月里汇聚起来的温暖,其间有着爸妈对生活的节俭,有着对过去岁月里的念想,有着对儿女们最深沉的爱。一旦需要,他们可以随时把自己燃烧,成为照亮儿孙们的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