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七十古来稀，俺娘今年整八十七。

娘出身名门望族，随父亲半生戎马，蓬叶漂泊，中年才得以在乡间一隅扎下根基。乡间生活虽安静但操心，为了全家八口人的生计，娘四季奔波，苦心经营，数着米粒下锅，蘸着盐水就饭，缝冬补夏，浆老洗小，油灯熏黑了窗棂纸，纺车唱亮了冬至夜……直至将老的送终，小的成人。褪却稚嫩的燕崽们相继飞离老巢之后，家里便静寂下来。娘怕静，就养些鸡鸭猫狗，种些椒豆茄柿。岁月无情，在娘的脸上犁出了道道辙痕——那曲曲弯弯的沧桑，是岁月的积淀，是风雨的剥蚀，是人世的雕琢，更是苦难的结晶。娘用心感受生活，娘用脸记录流年。

为让过了一辈子苦日子的娘也享几天清福，我把娘接进城里来。可娘小住几日便嚷着回家，娘说住城里的楼不如住乡下的平房随便、舒坦，“出来进去，追鸡打狗，掐花间草，多有意思？骨头节都嘎嘎直响呢！”是啊，娘住在楼里，常常因听不到鸡鸣而辗转反侧，常常因闻不到瓜菜的清香而坐立不安，更因听不到乡间俚语而倍感孤独。娘便嚷着回老家。一踏上乡间的土地，娘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二目炯炯，手脚麻利，提水浇菜，来去如风；摘豆蘸花，有条不紊；呼鸡喝狗，召之即来！——娘是五谷的掌门，娘是六畜的司令！活在乡间的娘，是最快活的娘！

娘一生省吃俭用，过惯了勤俭日子，所以她最容不得大手大脚的行为。每次回家给娘买东西，都要挖空心思地编好谎言：这件衣服是削价处理的，那只棉手套才5块钱一双……尽管如此，娘欣喜之余也要埋怨一通：这个不该买，家里旧的还能用；那个太贵了，徒有其表……东西虽然买了，娘却未必都派上用场：如果我们不监督，娘就会把买的东西束之高阁。娘若是穿上了新衣、盖上了新被、套了新鞋，也是很高兴的，高兴得几近炫耀，且逢人便说：新衣是大儿买的，新被是二儿买的，新鞋是女儿买的……如数家珍！——娘小小的虚荣里藏着大大的骄傲啊！

娘眼睛花了，但心却很细。回得家来，娘肯定要细细地盘问一番：夫妻的感情，孩子的学业，单位的工作，社会的交往……很诧异居于乡间的娘会知道得那么多！八十七岁的人了，怎么还会在心里装这么多零零碎碎的事？！娘一天到晚周旋于五谷六畜间就够她忙的了，可娘还要想这些事，娘累不累？！——娘累，可娘却乐此不疲！涉及儿女们的每一件琐事，在娘的心中都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头霜未降，便能收到娘织好的毛袜；雪花未飘，便能收到娘纳好的棉拖；冰未开化，便能收到娘缝好的坎肩……八十岁的娘啊，永远放不下的是您的儿女，永远也记不起来的却是您自己啊！

娘没去过我的单位，娘放心不下。娘生日这天，我照了张工作照拿给娘看。娘摩娑着昏花的老眼，端详着相片，许久许久才说：“我儿挺俊哩！”娘呵呵地笑了，那满足的神情让我的鼻子泛酸——娘这话说得不准确，她的儿子不是“帅哥”；但却极其正确：在天底下所有母亲的眼里，她的孩子永远都是最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