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就很喜欢朱自清先生的《匆匆》,特别是读到“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这一句,就想起我读书的那些早晨。
初夏,我起来的时候,太阳就老高了。厨房的地面,高低不平。一大片阳光从苍老的木窗子里扑进来,打在地上,一格一格的长条条。从厨房最里端墙边,然后慢慢地往后退。一柱柱的光,斜斜地掠过半房。柴火的烟雾,蒸饭的热气,人走动的微风,鸡在厨房拍翅都在光柱中泛起羽毛般的尘粉。那些很有灵性的白精灵,很像村子里放电影,从机器射向银幕的那道光柱里,不断闪烁的光芒。
我弯下腰,蹲在地上洗手,光柱就在我的身上缩成一团,然后我猛地站起来,光柱里陡然飞舞起了一团细小的“白雪”。
有的时候,那些光柱里静静的,我倒有些不甘寂寞。故意晃动几下,母亲不知道我忽然在干些什么,可是我也不说,只是坐在桌子边上,拿上筷子,举了起来,又连连地咳嗽了两声,这才吃起饭来。
厨房里的墙,渐渐被烟火染黑。而母亲的头被烟火染白。那些白色的光依旧亮堂堂地闪进厨房。
只要有人站在那些光柱里,屋子顿时亮了起来。南边的那口大水缸,被水桶划过的一溜溜小丝线般的裂痕,拉上了岁月的黑丝线。挂在细铁丝上的炒锅,早已熄灭的火贼子,还成串地匍匐在毛茸茸的苍耳一般的黑上。火塘边上的那些土砖,凹凸里盛着从半屋里坠下的尘粉。倒是丢在角落里的柴火,散发着簇新的香味。
五月忙栽田。那时候也是吃食青黄不接,不过,阁楼上应该还藏着米泡糖。母亲总喜欢留一手,冬天把冬米糖切好,母亲一定藏一些到阁楼的米坛里,总在出其不意的时候拿出来。
大人去田里,山边,地里忙农活去了,我进了母亲的卧房,去阁楼找冬藏的米泡糖。忽然我见到了那两长条的阳光。那是从阁楼顶上的亮瓦里照射下来的。两溜长长的阳光,从放梯子的那长方形的缺口里泻下来,还是那样新鲜,那样细腻。我扑通着上楼,却少了那些在光线里起起伏伏的毛茸茸的“白雪”。
原来结实的梯子,却有些细微地喘息起来。阁楼上的原木,倒挂了些长溜溜的黑线条。碰到头上,手上,碎成一摊黑粉末。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岁月的痕迹。
米泡糖果翻不出来,倒是翻出了半袋子书。那些书,拿在手上,竟然捏出很细很细的粉粒。想当初,读这些书的时候,手指跟书页,结合得那样的亲密,生怕手上有一点点的污垢,在白花花的书页上,捏出一个小小的梅花印。
有的书上,竟然写了些莫名其妙的字。那些字也都带有魂飞魄散的浸渍,淡了它的筋骨,散了它的模样,散淡了它的气息和惆怅。白花花的阳光映得它更显苍黄。
走过天井的时候,又遇到了大片的阳光灌了进来。像是栽在院落里的一棵阳光树。两重的堂屋上下,倒是那些寻旧主的燕子,勤劳地进进出出,唧唧喳喳地生儿育女,也不知道那一对燕子是旧识还是新欢。
新鲜的阳光,却铺在满地的青苔上,一路上碾压过去,一路上又抚摩过来。撩拨得那些青苔闪烁着昂起了头。
日日走过的青石板上,先是爬上了一些绿意,阳光流到那里的时候,绿意如春,而青石板却已疲惫,满头斑驳的皱纹,横七竖八地交织在一起。小时候看到的那一条如青线般蜿蜒着的细痕,却也掩埋于岁月的沧桑里了。
倒是阳光,还是那样如水般鲜嫩地铺在了墙角里,黑瓦上,颓圮的土墙上,招摇如花的绿树上,还有半墙上生出来的狗尾巴草上。
我总在想,光阴怎么就不老,而岁月却有痕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