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耳?没听说过。
但我吃过,吃过很多。相信上了一定年纪的农村人,都吃过。当然,前提是他们那里有茶树——油茶树。如果春来得早,农历正月间,至迟二月间,在和暖的阳光的调养下,油茶树枝尖上的嫩牙就渐渐舒展成嫩叶,有成人的指肚大了,橙红的颜色,水灵灵而又厚嘟嘟的;但风云突变,北风会拽着冬天的尾巴回来,于是油茶树尖上有些嫩生生水灵灵的叶子,就被冻肿了,由橙红衍变成萝卜一样的白色,由嫩生生水灵灵蝶变成肉嘟嘟厚笃笃了,有人的耳垂那么厚。那就是茶耳。人的耳朵是容易冻肿的,把那冻肿的油茶叶拟为茶耳,是很生动传神的。
与人的耳朵不同的是,茶耳可以吃。
我还记得第一次吃茶耳的情景。那天早晨,我们村里的一班伢子妹子到山上看牛,一个大我几岁的堂姐对我说,看有茶耳了么。不一会,她就招手要我去,我走到她身边,她指着一枝茶树尖上的厚嘟嘟的叶子说,这就是茶耳,你摘一块吃,看甜不甜。我就摘下一片,放在口里含着,说,不甜。她说,你还没有嚼——要嚼啊。我就嚼。果然甜,一种脆嫩的甜,但还有点涩。她又摘了一片给我,说这一片更甜。果然是的。她给我摘的,比我自己摘的白,我自己摘的还没有脱去橙色。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什么是茶耳,什么时节有茶耳。
我们还找到吃茶耳的调味品。春天的枞树叶上,能分泌出“枞树糖”,那些糖或湿津津地把几根枞针粘在一起,或珠子一样悬在枞叶尖上,摇摇欲坠而很难坠下。我们把茶耳放在那样的枞针上又粘又刮,让茶耳变成糖耳。当然好吃多了,茶耳的涩味成了小数点以后的几位数,被忽略了——我们已学了小数。
讲起学小数,我又联想到和茶耳有关的一位算术老师。算术老师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姓刘,刚从师范毕业,不远一百二十里,来到我们那样的偏僻山区的初级小学教书,也真难为了她。一天,我的同桌上算术课的时候,从课桌的抽屉里掏出茶耳吃,被那位女老师发现了,把他那用桐叶包着的茶耳没收了。下课后刘老师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间里,批评他,又问他吃的东西是什么。他说是茶耳,并讲了茶耳的有关知识。刘老师说,真的是树叶冻成的?他说嗯。真的可以吃?他说嗯。真的是甜的?他说嗯,又加一句,不信你吃一片。刘老师又教育了他一番,就要他回到教室去,并要他把茶耳拿走,他说,老师,送给你,——没弄脏的。你要是觉得好吃,明天早晨可以到学校后面的山上去摘,我们也在那里看牛的。
第二天早晨,我们果然在学校后面的山上等到刘老师。刘老师穿着红花衣,特漂亮,脸庞也冻得绯红,耳朵是不是冻肿了,不知道,是被头发遮住的。这个喊,刘老师,到这里来,这里茶耳多;那个喊,刘老师,到这里来,这里枞叶糖多。那天早晨的茶耳,特别好吃,不粘枞针糖,也好吃。她下山回学校的时候,我们一人送她一桐叶包茶耳,她笑着说,我哪吃得这么多啊!
多年以后,在县城,我到看望刘老师。她削苹果给我吃。讲起好吃的水果,刘老师说,回想起来,觉得最好吃的,还是你们那里的茶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