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领养了生产队一头牛。春夏时节,我的小身影总在牛绳一样的山路上移动,总在大山的怀抱里忙碌。牛在拼力犁田耙田、春耕夏播时,我不能赶着它去放牧。这时候,割草成了我的活儿中最紧迫的事。在一眼望不到边的田塅中,到处是庄稼。田头地角,山坡沟坎,小溪小河旁,没有杂草的影子。要割草喂牛,就只得上山,到那高高的连绵蜿蜒的大山上去。
才十岁的我,戴上斗笠,拿着两头削尖的竹杠,还有一把磨得锋利的毛铁刀,小爬虫似的,沿着陡如梯子的路,一步一步上山。但爬到山上,嫩草也寥若晨星,要在树林里一蔸一蔸找。有的草太老,牛不爱吃,不割;有的草生得浅,割不上手。这样老半天才集成一担草挑回家。往往,茅草叶子像短剑,如锯片,一不注意,手上就划出血道道。我的一双小手,布满了伤痕,老的没好,又有了新的。母亲看到了,总叮嘱我,割的时候,左手把草抓紧,就不会划伤。右手握刀要稳,下刀慢点儿。
开始割草的时候,我才上学,八岁多的样子。父亲带过我一回。月亮还没下山,我们走上了山岭。远远天边,一抹鱼肚白。慢慢儿,如喝醉酒红脸的人一样,天边有了淡淡红云。很快,大大的红红的金轮子,滚滚而出,一跃而上。顿时,红霞满天,山山岭岭披上光彩。一下子,万物纷纷醒了,安安静静的大山热闹起来。我看得入了神,听得着了迷。
父亲还要回去赶生产队的早工,催我快快割草。我小兔子一样,在柴草间窜动。父亲割着草,告诉我:“七蜂八蛇,是说七月的野蜂八月的蛇最毒。在山上要处处小心,看到蜂窠边的草,千万不要去割,惊动了野蜂不得了。还有,柴草密看不清的地方,先要惊动惊动,怕有蛇藏着。在陡坡上,脚要踩稳,再动手割草。另外,要找别人不常去的地方,才有草割......”其间,他还示范着,告诉我怎样捆草。
不觉之间,太阳爬得更高了。阳光箭一样从枝叶间射入,亮闪闪的。父亲挑着一百多斤的草担子,大步走着。我的只有三十来斤,父亲一拎放在我肩上。开始,我不觉得很重。他偶尔回头瞧瞧我,说草担换肩时,要在路宽的地方……我一一记在心头。渐渐地,我小小的身子上,好像长出了一座大山,仿佛愈来愈大。三十来斤的草担子,变成了三百多斤似的。我跟不上父亲的步子,腿发软,挪不动了。但我还是一声不吭,咬着牙关,缓缓移步。父亲听到我的喘气声越来越粗,知道我挑不动了,要我歇一歇,慢慢走回家。父亲一刻不停,快步下山去了。
我把草担子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久好久不想动弹。树林的鸟叫声早散了。拖着长音的蝉鸣连连响起。路边柴草叶上的露水,早不见了踪迹。四脚的“狗婆蛇”,拙笨爬动,从路这边跑到路那边。我歇了一会,又有了点力气,就挑上草担,一步一步走。下了一道坡,转了两个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巧,我动手捆的那把草,在颠来颠去中松开了,全散在地上。可想而知,我那时多么沮丧!口渴了、肚饿了不说,最急的是上学要迟到了。父亲早下了山,空洞洞的大山中,不见其他的人影儿。我那个急呀,恨不得扔掉草担子,飞快跑下山去。比谷粒还大的黑蚂蚁,四处爬着,像在找食儿,又像串门儿。它们见我呆立着,纷纷爬上了我的脚,我的腿。我一跺脚,黑蚂蚁掉了下去。这时,我一咬牙,鼓上劲儿,又重新扎好散开的草。
记不起是怎么挑着草担走到了家。记不起怎样端碗拿筷吃了早饭,只还感到狼吞虎咽的记忆永远消失不掉。同时,老记得低头敲开教室门,对老师解释为何迟到的情景。
此后,一到春夏时节,牛忙着犁田耙田的当儿,我便从大山上割来一担担青草,让牛儿吃得饱饱的。我家的牛栏旁边,也总是堆着一担担青草。我从父母眼里,看到了赞许目光,心里美滋滋的……
(陈静,隆回县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