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湘中一个叫茶水坑的古村落,这个地名的来源,源自一口古井。这口井喂养了我们祖祖辈辈,也孕育了茶水坑人上善若水的秉性。
早前返乡避暑,一见到那口清澈见底的古井,我便快步向前,双膝跪地,双手撑住井边,与清凉的井水来个“深情一吻”。灌满一肚子井水,祛除舟车劳顿的疲乏,闲坐在井边的青石板上,望着这一汪碧水……
思绪飘忽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年迈的爷爷来到井边打水。只见他将水桶一晃,在水面上画出一道优美的波纹,赶走闲游的鱼虾。而后爷爷提起满满一桶水,颤颤巍巍地踏着石板路,往家走去。虽只有十几级石梯,却因手抖得实在过于厉害,往往到家时,水只余下小半桶。但乐观的他仍会向奶奶邀功,乐呵道:“这样锻炼下去,以后这打水的活我包了。”
爷爷的晚年略显凄凉,一直与病魔做斗争。但他始终乐观如初,这源自于他年轻时要强的个性。得病前,爷爷是个身材高大的山里壮汉,奶奶常说他挑上两百斤的担子,仍能健步如飞。家中祖屋两米多高的柱子,便是他独自一人从深山扛回。
爷爷对公家事特别热心。古井原是一个水坑,爷爷带着村里人从山谷中抬回巨石,再刻成门板一样的青石板,将水坑修整成了四口井,并按照使用功能分为饮水、洗菜、洗衣、去污四个区域。为保障大家的饮水健康,每隔数月爷爷又会召集大家,淘尽井底泥沙,并撒上石灰杀菌。爷爷的热心肠不仅仅体现在带头修井上,很多时候他显得很爱操心。要是邻里吵架了,他都会去说几句公道话,劝大家化干戈为玉帛。要是院落的人在外受委屈了,他更会带着族人前往据理力争,替乡亲讨回面子。
那是一个寻常的傍晚,爷爷从田间劳作归来,大老远就听到有人在争吵。热心的爷爷生怕出事,连忙大步向前,一问究竟。原来是十来个汉子在集体林场偷树,被乡亲们挡住去路。对方为头的是一个恶名在外的村霸,不仅不肯放下木材,还举着柴刀叫嚣:“我砍公家的树,关你们鸟事,谁再敢挡道,我就砍死谁。”手无寸铁的爷爷毫不畏惧,他张开坚实的臂膀,斩钉截铁地说道:“谁要想在茶水坑偷树,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村霸见爷爷目光如炬,被震慑住,迟迟不敢动手。正在双方僵持之际,一阴险小人悄悄绕到爷爷身后,一闷棍直击其后脑勺。壮实如山的爷爷轰然倒地,偷树汉子们趁机逃窜。
因脑垂体受到重击,爷爷从此一蹶不振,后患上了帕金森综合征。一身健硕的肌肉日渐萎缩,手脚常常不自主地颤抖,最后连筷子也拿不稳了。到我上初中时,爷爷已病得连翻身都需要人帮忙。少不更事的我曾问爷爷:“嗲嗲,要是时间倒退,你还回去打抱不平吗?”爷爷苦涩地笑道:“这就跟年轻时一看到井里有沙子一样,我还是会去淘井,这有什么好反悔的。”
爷爷走了已有十余载,可他说这句话时那坚毅的眼神,犹如就在昨日,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正当我思绪飘远于天际间,一只飞鸟落在井边,它飘逸灵动的身影将我拉回现实。举目一望,井边的功德碑上,当首赫然刻着父亲的名字,那是他在前几年为修缮古井的捐款记录。
近年来,家家户户都通上了自来水,古井也如一个垂暮的老人,存在的象征意义大于其实用价值。村里的青壮年大多外出务工,水井由于年久失修,四处漏水,井底更是积满了淤泥。昔日碧波荡漾的古井,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稍有雨水就变得浑浊不堪。每每返乡,见此情景,父亲都会黯然神伤。
犹记得那是一个周末,我和父亲在家中喝茶闲聊,二叔的一个电话,让他高兴了许久。原来二叔告诉他,大家倡议要重修古井,问他捐多少钱。我仍记得父亲的原话:“让大家先捐,反正我来兜底,一定要把井修好。”
数月后,再次返乡,看到修缮一新的水井,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可看到村里人在古井旁立了功德碑,还把他的名字写在首位,他又有点惭愧。他说自己没回来出一天义工,只是出了点钱,本不该出这个风头。可木已成舟,他也只好接受,只是反复叮嘱二叔,以后实在要立功德碑,一定不要把他的名字写在前面。
父亲的性格和爷爷有太多相似之处,为了家乡他甘愿奉献,不求留名。当村秘书时,他带着乡亲们,用锄头在陡峭的山坡上挖出一条马路。前两年,他又和二叔牵头四处筹资,修好了院落里的公路。由于资金有限,路面一直没硬化,这是他的一块心病。过世前不久,还在跟我念叨,听说龙山锑矿的矿渣便宜,想找人拉上几车,铺到土路上,这样乡亲们出门也不用走泥巴路了。可谁能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完成这个心愿,就被病魔击倒,永远离开了我们。
在去世的一个多月前,父亲清明回乡祭祖。村里召集乡贤为寒门学子募捐善款。虽我家是单职工家庭,平日里也没什么很多积蓄,父亲却豪气了一把,再次成为爱心榜第一名,捐款了13000元。在他的精神感召下,我和二叔也合捐了3000元。
那晚,我梦见了父亲,他带着我在门口古井冲凉。我俩提着水桶痛快冲洗,酣畅淋漓间还有说有笑。一桶桶冰凉的井水冲刷而下,不仅洗净了凡世的满身尘土,也冲淡了内心深处的哀伤。
(童中涵,任职于新邵县小塘镇人民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