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怕穿外婆用米汤浆洗过的衣裳。

其实那时已有肥皂，外婆却不舍得用，照样用草木灰浸洗衣服，只在油垢污渍处用肥皂点对点地搓洗，末了用清水漂净后晾至半干，然后用一碗米汤倒入脸盆掺入清水，将半干的衣服放在盆中浸透，再拿岀来晾干。那用米汤浆过的衣服硬硬的，挺挺的，犹如外婆用碎布打的做鞋底的“布壳”。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簇簇作响，也不贴身，还硌肉，好像穿了一层薄薄的盔甲。我多次抗议，外婆却说浆过的衣服经穿，好洗，又平整挺拔。“一件抵得两件穿呢。”外婆说。为了让我信服，外婆的衣服浆得比我更硬，“我是浆头遍的，米汤早就浸进我的衣服里了，你的都是二遍三遍的，不过是稍微有点硬罢了”。

“可是你是粗皮糙肉啊，当然不怕硬，我可是细皮嫩肉的，穿这样的衣服皮都刮红了。”我自小就伶牙俐齿。

外婆叹口气说：“这浆洗可是自古就有的，缝补浆洗是女人的看家本领呢，你说谁家的衣服不洗不浆啊！你一个女孩子，喜欢吵喜欢闹，又不会避身，胸前油迹一个一个，衣袖上墨水印一坨一坨，手掌上、腿上写满了字。唉，要是人可以浆，我真要把你的身子也浆一浆，免得走出去丢脸啰！”

这话确实不假，我虽则是女孩子，却自小淘气，上树采桑，下沟捡螺，踢田跳绳躲猫猫，身上总是灰扑扑的。又特别喜欢乱写乱画，经常手上抄一首五绝，腿上抄一首七绝，无事便念念，倒还背会了不少诗词，我喜欢用这讨爸爸妈妈夸奖呢！

“豌豆公主你知道吗？”我盯着外婆问，“在床榻上放一粒豌豆，上面压二十床垫子二十床鸭绒被，她还能感觉出来，这就是真正的公主。你那米汤就是浆过二十件衣服再浆我的，我也能感觉得出来。”

“那你也是公主啰？”外婆笑笑说，“公主可是讲卫生的啊！你只要一个星期衣不沾油，裙不沾墨，脸上不像小花猫，手上腿上不写字，我就不浆你的衣服啰！”

“此话当真？”我一跃而起。

“皇帝的圣旨！”外婆笑眯眯地说。

大凡外婆说“皇帝的圣旨”便是不可更改之事，我下决心一定要做到外婆提出的要求。那一个星期，我小心翼翼，处处留心，吃饭时我用手帕搭在胸前，写字时我将袖子卷得高高，钢笔吸墨水时我只吸半管，唯恐吸满甩出来，也不再在手上、腿上打草稿、抄唐诗。我并不想成为公主，只是不愿穿那簇簇作响的硬如牛皮的衣服。

一个星期的最后一天到了，眼看就大功告成。那天晚餐，外婆做了我最喜欢吃的红烧肉，我像往常一样拿起筷子就去夹滴着油的肉块，忽然想到与外婆的约定，赶紧缩回手来，将手帕搭在胸前，又意味深长地看看外婆，外婆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想在关键时刻让我掉链子，没门！”我暗自思忖，更加谨小慎微。一餐饭下来，衣服上没沾一点油，嘴角边没留一粒饭，桌子上没洒一滴汤。再看看全身，干净整洁，清清爽爽，我不由得一阵兴奋，想着大功告成，禁不住又蹦又跳。没想到一脚踩着了小花猫，小花猫嚎叫着撞到了外婆，外婆打翻了手上的蓝花碗，蓝花碗里的红烧肉汤汁全部泼到了我的衣服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前功尽弃，我欲哭无泪。外婆却笑了：“天不容跳蚤长大啊，运气还是差了一点点。不过这个星期已让我看到了你的进步，女孩子就是要干干净净精精致致的。衣服不浆就不浆吧，谁叫我家的妹子是细皮嫩肉又讲卫生的公主呢！”

从那以后，我的衣服就再也没有浆洗过了。

（陆曼玲，武冈人，曾任职于邵阳市广播电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