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1月04日

深谷摘桃

楚木湘魂

“星期天摘藤梨(即猕猴桃)去不去?”

“去,必须去。”

大多时候,我都是老气横秋的,但要是说到摘猕猴桃,我立即就天真起来,尽管膝关节的情况越来越坏,尽管身上有事千头万绪。

A君辗转江湖,一年中用半年时间赚钱,半年时间花钱。他“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个人从一个地方漂移到另一个地方,从一座山峰爬到另一座山峰,随遇而安,处处皆可托寄肉身。我们几个人凑在一堆,像足了落草的寇,贼眉鼠眼,衣衫褴褛,形迹可疑。像我们这样的人嘛,书院、茶馆、图书馆等但凡整洁些的地方,怕是不会让我们进吧。

雨、雾、风大作,是风起云涌的气势了,还没进山,身上便已经滴滴答答淌起水来。高山秋雨,凉得牙齿咯咯响 。

“怕什么,又不会死!”A君风轻云淡地说,他是铁了心既来之则安之。大家也就义无反顾地往前冲了。我一开始就放弃了满载而归的妄想。我只是坐得太久太久,想松松筋骨,试一试自己还能走多远。以前以为“跋山涉水”是一个充满艰辛的词,现在觉得它充满愉悦,至少它让我忘记自己是身上有千斤担子的中年人。

有人带了柴刀,在前面披荆斩棘,硬生生地在灌木窠里开出一条路来。我提着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有水、面包、牛奶和橘子,悠闲得像是要去走亲戚一般。雨水里我居然有兴致将紫色的醉鱼草花插了一篮子。醉鱼草很香,山花蜜中常有它的香味。

“从前……”A君说。

人生已经过半,银行卡里没钱,但肚子里颇有些积蓄,故事一说起来就能滔滔不绝。他开过店,打过工,买过地下彩,走南闯北,起起落落。有过深刻的碧水飘零、单骑孤旅的体验,亦曾快意诗酒,逢场作戏。这一生,积蓄无多,但不算白白在红尘里打了个滚,对得住自己。

在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曾经在深圳差不多消磨了全部青春。在流水线上一天天地熬着,熬到出粮(发工资)的那一天,兴奋地跑到邮电局,把到手的几百元钱换作一张飞往家乡的汇票。那时候的女孩子,一心想着帮衬家里生计,手里只留下买卫生巾的钱。我忽然有些纳闷,当年我们唱着《恋曲一九九零》的时候,也只不过是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十几岁的大孩子,没见过火车,没见过高楼大厦,何以父母刹那间就放心地放我们到那个遥远的陌生的城市里去谋生立命?

离开时正是青涩年纪,归来时已经油腻中年,人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漫长。那些熟悉的老人,一个个只剩下神龛上的一张黑白照片。

入得深谷,绝壁上爬满藤梨的老藤,果子却一个也没有。雾越聚越拢,便是有果子,也难得看见了。他们在向深山更深处漫溯,看着他们手脚并用爬得很慢,但转眼间便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悬崖之上。

“在——哪——里?”

“在——哪——里?”

回声几乎磕在额头上,嗡嗡嗡的。

偶尔有一两株开着蓝色铃铛花的植株进入眼底,我到底注意到了它们的存在——沙参!竟然有沙参!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他们高高兴兴地回来了,手上空空如也,连蛇皮袋子都被他们扔在哪个草窠里了。他们百般庆幸——好在是没有,要是摘得一两百斤,这样的深山老林,这么大的雨,怎么背得回去?我想起一个老姐姐说过一个相似结构的句子:“好在我是不会念书,要是考个大学,娘爷怎么送得起,愁也得把他们愁死!”

我们蹲下来谈论西边峡谷里的野生核桃,东边坡上的松子,说得眉飞色舞,说得仿佛手到拿来。其实我们已经被雨淋得狼狈不堪了。无才可去补苍天,但是若论到穷快活,若论到以阿Q精神修补生活的破洞,我们总还算是一把好手。

下山时,我的竹篮子里仅有一枚藤梨,淋了一天雨,手脚都要麻木了,毫无感冒症状,想想也是命运待我不薄的。

(楚木湘魂,任职于隆回县金石桥镇中心小学)

--> 2021-01-04 楚木湘魂 1 1 邵阳日报 content_4143.html 1 深谷摘桃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