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一个拐弯处停下。带路的周校长指着马路左侧一条溜入灌木丛的土路说，沿这去小唐家还要走两三里路。

这次广东狮子会将在隆回县内资助八十名贫困学子，小唐是拟受助的学生之一。我们陪同广东狮子会爱心人士入户走访，现场核实。

连日阴雨绵绵，将下坡山路冲刷出一片沟沟壑壑，零零散散的褐色落叶点缀其间。路潮湿，却坚实，我们蹦来跳去，跨过一条条沟壑。下了坡，进入一片田垄。沙路变成泥路，沟沟壑壑转眼化为一片泥泞。这是一条布满脚印的路，脚印挨着脚印，脚印叠着脚印，脚印套着脚印，脚印里蓄着或深或浅的水，水或清或浊，随处可见长长的新鲜滑痕。常年在东莞创业的李先生和陈女士不由蹙起眉头，踌躇不前。周校长是山里人，对此习以为常，身子一扭，忽左忽右，一阵腾挪跨跳，一眨眼功夫闪到丈余开外。其他人见状，鼓起勇气东施效颦。或踏着路边枯草，或拉扯着割人的茅草，一步一惊雷地试探前行。“油腔滑调”的淤泥总企图与行路人来一次肌肤之亲，一行人小心翼翼，趔趔趄趄，几欲倒地，差点让其得逞。美丽的陈女士更是来了个一字马，好在她是学舞蹈出身，却不可避免地成了“泥人”。有惊无险，陈女士也吓出一身冷汗，不禁连声发出小唐上学不易的感叹。

穿过田垄，沿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走上一段路，就到小唐家了。小唐家是一层的红砖屋，属扶贫安置房。一个长相黝黑、身材敦实的老男人和两个穿校服的男孩在屋前早早等着我们。个子稍高的男孩是小唐，另一个是他弟弟。老男人是小唐的爸爸，这出乎我们意料。屋内逼仄，没有像大多数农村家里那样摆上一张四方桌，而是搁着一张小一圈的烤火桌，桌上乱糟糟地堆满了瓷杯、洗衣液、书本等东西。可以说，这张堆满杂物的烤火桌是这个家的缩影。

老男人木讷，不善言辞。一问一答间，得知他四十六岁才结婚，先后生下小唐和他弟弟。小唐妈妈智力有些问题，做事不利索，却多少可照顾家和孩子，两年前因病撒手人寰。

陈女士坐在木椅上，倾伏身子与小唐攀谈。也许没与陌生人打过交道，这个长相俊俏的男孩耷拉着眼皮，双手下垂像犯了错，半天不吭声。走南闯北经历过无数类似场景的陈女士无计可施，向周校长求助。周校长介绍，小唐今年十岁，读四年级，成绩优异，年年被评为优秀学生，更值得称道的是小小年纪却懂事明理，人穷志不穷，乐于助人。说到懂事，几个闻讯过来看热闹的邻居叽叽喳喳说开了。老男人为了多赚钱，经常早出晚归，小唐散学回家后，就忙得不亦乐乎，做饭，洗衣服，辅导读一年级的弟弟做作业。邻居同情的语气里含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羡慕之情。

李先生给小唐拍照，他仍耷拉着眼皮。李先生于心不忍，叮嘱周校长，学校要有意识对这种孩子给予更多的关心和表现机会，不能让他们有自卑心理。周校长说，请放心，学校一向对他们尤为关爱重点照顾。李先生将事先用信封装好的资助金和一书包鼓鼓囊囊的文具赠给小唐。小唐将资助金转手交给老男人，他和弟弟迫不及待地打开书包，一件件翻看着书包里的文具，一摞摞铅笔、圆规、尺子、量角器、作业本和课外书就倾巢而出。两个男孩脸上露出了欢快的笑容。这才是他们本真的一面。我笑着看着此时天真无邪、快乐无忧的他们，心里涩涩的。我不忍多看，扭头不经意望见陈女士。她笑盈盈地凝视着他们，我却分明发现她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还有数位同学待走访，不能逗留太久。陈女士蹲下身子，与小唐拥抱。他犹豫一下，然后闭着眼睛听话地偎在她肩头。此刻，他是否想起了脑子不清醒却给他温暖的妈妈？陈女士松开他，盯着他圆溜溜的大眼睛，问他的理想是什么。我将来要当警察。临别之际，小唐终于说出第一句话。陈女士说，为什么选择警察？小唐说，我要保护我的家人。大家愣了愣，随即朝他竖起大拇指。

我们踏上了返途，两个男孩站在屋檐下拼命地挥舞小手。小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进屋，拿了一截与他手臂差不多粗的木头，追陈女士而来。他递过木头说，路滑，送你一根拐杖，拄着不会摔倒！陈女士俯下身去，再次把他揽入怀里。

我心头不觉一震。眼下小唐的生活深陷泥淖之中，许多人以不同形式赠予拐杖，帮助他渡过这段艰难岁月。但愿他步入阳光大道时，如今天这样不忘将手中的拐杖递给尚在泥泞里跋涉的人们，将善良、美好和爱在人世间传承。

（马卓，任职于隆回县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