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岚自谓是野怪转生，是何野怪，他却没说，惹得后人争讼，有说他是野猿，有说他是野狼，纪晓岚自认或是蟒蛇，证据是他喜欢穿蟒袍(是的，清朝官员皆衣冠禽兽)。那次，老纪就新做了一件蟒袍，新新崭崭，体体面面。帅呆了。

帅呆是个组合词吧，男帅女呆，简称帅呆。老纪这回是，亲家公帅，亲家母呆。恰好，老纪儿媳她妈来看女，“见弟新袍，徘徊熟视。”好一个熟视啊，莫非是眼睛是只电炒锅？估计是。眼睛是可以放电的，男女间电压高了，放电久了，生米是能煮成熟饭的。

亲家之间，乱开玩笑，并不上纲上线。我原先以为这是乡风，读了纪晓岚诗典，才晓得这是古风。好多乡风都是古风，要找古风，可去找乡风。一者是在家里，门关起了，自己爽，弦断无谁听；二者也是夜里了，喜欢听壁角的，也黑茫茫一片皆不见。

老纪次日到办公室，地板没扫，桌子没抹，便跟人说起昨日事：“昨亲家母来舍看女，见弟新袍，徘徊熟视，弟曾有诗赠之。”别卖关子了，什么诗啊。老纪点了一支烟，吟道：“昨宵亲母太多情，为看花袍绕膝行。看到夜深人静后，平平仄仄仄平平。”

别说只有当下男女诗人写睡诗，古如老纪，也是喜欢写睡诗的。老纪这首睡诗，钟嵘《诗品》有论：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满绿酒，花时反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结句呢？结句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睡诗，不是什么新鲜事。文学史上专有这类诗，叫宫体诗。宫体诗者，也叫艳情诗，便是当今睡诗，睡诗者最喜欢写男女间那些事。如纪晓岚这首打油诗，也可归于宫体诗之余脉。

宫体诗尺度再大，写到履、枕、席、卧具、绣领、袙腹等打止，也不会脐下三寸。记得游国恩先生《古代文学史》，专门拿了上官仪一首宫体诗来批判，却也不过尔尔：“罗荐已擘鸳鸯被，绮衣复有葡萄带。残红艳粉映帘中，戏蝶流莺聚窗外。”

这首宫体诗，便是如今睡诗。闻一多批评宫体诗及其余韵是这么说的：炀帝晚年可算热忱的效忠于南方文化了，文艺的唐太宗，出人意料之外，比炀帝还要热忱。于是庾信的北渡完全白费了。宫体诗在唐初，依然是晋简文帝时那没筋骨、没心肝的，不同的只是词藻来得更细致，声调更流利，整个的外表显得更乖巧，更酥软罢了。

宫体诗延及唐朝，是没筋骨没心肝。延及当下呢？辞藻不细致，多是粗鄙；声调不流利，韵都不押；外表不是乖巧，是乖张，不是酥软，是酥麻——肉麻麻的。肉麻也是人性，抛开卫道士，也可来写诗，张敞说，“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可是古人，闺房之诗，只及画眉也。

文学有纪实，文学有审美。写闺房之乐，也是一种纪实，却因为你是诗人，你得有诗的审美，当有一种文学语言，来表现人生风情。如闺房类这些极俗事情，可以用极雅词句来写，那才匹配有最高艺术之称的诗歌。

如今文界，有解构之风，越是高大上，越要矮穷矬，流风所至，便是下体诗。不怪某一个诗人，当怪的是整个诗界，正儿八经写诗的，发表不了，歪瓜裂枣的，却端上了正雅之堂，堂而皇之，美其名曰，是写基本人性。人，当然有性，却，人不只有性，人还有心肝，有心肠，有心灵。干嘛一落笔，便是不可描述？文学思想可以解放，可以来写闺房之乐，却当乐在闺房，止在闺房，如何又乐上了版面？关起门来，随你如何莺莺燕燕，随你如何哼哼唧唧，都没人管你；到了广场，你还噼噼啪啪，你还叽叽歪歪，到底有伤风化。

越是俗事，越是高雅着笔，这才是水平，这才是审美，这才是文学。

（刘诚龙：作家，双清区科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