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并不老，是被大家叫老了。三十年来，周围人都这么喊，他夫人也这样叫，似乎不这样反显得生分，其他呼号都不过瘾、不酣畅。但我是不能这样称呼的，他是我的师长。

我二十出头的时候，有缘认识了三十出头的他。两人同处一室，专事文字，他成了师傅。老万瘦瘦高高，拾掇干净，口齿伶俐，谦逊热情，哪怕对方比他小，他也自称小万，叫有事尽管吩咐。当然大家是不好喊他小万的，他有职务，但没架子，大伙爱喊作老万，显得没有距离。比他大的这样喊，女人们也这样喊，他得尽了人缘。老万善于协调，以爱帮忙能办事著称，他的册子里放了几百张名片，电话本又大又厚，包里放着不同的条子，买车票、选学校、介绍亲友务工、找名医看病，考学、入伍、提干、办调动，等等天文地理，没有什么能难住他的。

在一起多年，老万没少帮助我，我却学不到他的长处，主要是放不下，我太在乎自己，跟周围处理不好关系。老万几次批评我，我不服气，暗暗顶他，他说我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后来想，这确实是要注意的。

尽管这样，我一直愿意跟老万说话。他跟谁都说得来，而且有味。常常，我坐沙发他坐板凳聊到深夜，我最落寞时，他给了不尽的安慰和支撑。老万还做得一手好饭，不吃肉，让你吃，去他家一次，身心内外都是美滋滋的。

但是，一个人的长处，也会成为他的软肋。老万应承了不少的事情，有时也说过头话，追求完美，行事急躁。有人就说他善走路线，会来事，应变快。老万是很自信的，有时与人误会，没有及时沟通，一些话就传得远了。后来，隐隐约约，上头也有一些异议。有人提醒老万跟领导好好谈谈，但是却出人意料，他在一次述职会上发言完毕，不待点评就拂袖而去，晾了台上人。

我了解老万，人有长短，有的事情一传就变样了，也向人解释过，有人说我们“沆瀣一气”。我们当然合得来，老万从不避讳我。有一次，他在办公室放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诉，叫我不要娶城里的媳妇，原来是为乡下亲戚来城里的事受了夫人的气。他们平常也吵，闹过要散伙，夫人后来下岗、生了病，两边都有老人，他一份工资，一直磕磕碰碰生活着。

不久，老万去了一个新单位，更能伸展拳脚。我去看过他，越来越超脱了，很多人开车上下班，他骑自行车。他从大院搬到南城墙根下的一栋小楼里，住二层，到一层提水，过得惬意。

后来我离开了这座城市，看到老万常发微信圈，经常组织会议、协调领导出行，喜欢穿西服、扎领带，头发光亮，很是洒脱，但不爱夹包了。

老万依然喜欢助人，能够低下身子去求人，脸上毫无难色。可他对仕途却十分随意，很多年没见动一下，大家都觉遗憾。他笑着说，我要上去了，你们还跟我走得近吗？

老万读书不多，却读得活，曾以笔立身，文光四射，现在却很少谈文论字了。有次我在书柜翻到一本《坐佛》，是丹凤同乡贾平凹送给他的签名钤章散文集。我说要完璧归赵，老万说不用了，还答应把老贾的一幅画送给我。我要他给属下的某刊物荐稿，他就装聋子，每回聊天总叫我少写点，出来看看，湖宽山阔；过去，天天催着我写稿，夜里都要考问当天《人民日报》的头条题目，答不上不让睡觉。

老万出世，却又入世；说他收获不多，又满是欢乐。有回分别几年了，我去看他，他欢喜得很，叫夫人赶紧泡普洱茶。我闻得出是新产的普洱熟茶，渥堆味重，一般人都不喝的，他听人说是极品佳茗，喝得津津有味。老万不喝酒，一直抽烟，不论牌子，入口成仙。我给他带了两条，他说点一根就会想起我。我说这不是火化人么……

去年八月有段时间，我发微信老万总不回，可能是忙吧。过了半月，他打来电话，平静地说，老哥总算挺过来了，娃突发心脏病走了，留下外孙女才三岁。我惊讶万分，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他就一个孩子。不久到了中秋，夜里我去电话问候，老万说在小区散步，陪着岳母和外孙女。我眼前立即浮现出他一手拉着岳母、一手拖着外孙女的画面，月下影子高低绰约，几个人呢喃咿呀。这是人间清欢，几人能享得！

那回听老万感慨，总觉不真实，怎就快六十了，还年轻着呢！这么多年，我看到老万经历了这样那样的坎坷和不顺，依然快快乐乐、精神爽朗，有时不由得跟他去对比，我能经得住么？事实表明，我没遇上过什么沉重事，我心里没有一丝欢乐，只有苦闷。

记得过去各种评比按姓氏排序，老万总是排前头。他笑着说，人还是简单得好处！老万这个人，跟他的姓一样，简单明了。可是，一个人做到简单实不容易，那要有力量的，能够舍弃复杂。

我旁观老万多年，还是他把自己放得低，一低，什么都倒向了他。他成了最富有的人。

（作者任职于邵阳市交通运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