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元旦,回家看望母亲,刚走近老家的房子,一阵浓浓的烧酒香味扑鼻而来。好久没有闻到这种香味了,我有点奇怪,难道是母亲在蒸酒?
母亲喜欢蒸酒,每年都要蒸三四次。
砖头垒的灶上放着一口大铁锅,铁锅上面扣着一个木酒甑,一根半圆形的细竹筒从酒甑里斜斜地伸出来,末端连着酒坛。酒甑的上方又是一口大铁锅,铁锅里盛满井水。母亲一会往灶膛里添柴,一会走到酒坛前,伸出食指沾一点从竹筒里流出的酒放进嘴里品尝,接着又用手指试一试上面铁锅的水温。父亲则不断挑来井水,换掉上面那口铁锅里的热水,有时,趁母亲不注意,飞快地从酒坛里舀出一点酒倒进嘴里,然后抿紧嘴唇,闭上眼睛,一副非常享受的样子。此时,满屋子都是浓浓的酒香,窗外那丛狗尾巴草也醉得东倒西歪。
母亲喜欢蒸酒,是因为父亲喜欢喝酒。
父亲好酒,是出了名的,没有酒,干活没劲,走路没精神,睡觉也不香。用他的话说就是饭可以不吃、衣服可以不穿,但酒不能不喝。中午,母亲蒸了一锅红薯,父亲喝一口烧酒,咬一口红薯,快乐似神仙。傍晚,劳累一天的父亲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母亲递上一杯烧酒,父亲坐在矮桌旁,就着腌菜,慢慢喝完杯中的酒,立即精神抖擞。
小时候,家里吃饭都成问题,可母亲总是从牙缝里省出粮食来酿酒。实在省不出,就用红薯渣。母亲用红薯渣酿出的酒,父亲喝起来也津津有味。
母亲“惯着”父亲喝酒,却严格控制他的酒量。母亲规定父亲每天只能喝两次酒,每次只能喝一杯。父亲很守规矩,当然,也有“违规”的时候。有一次,他在外面喝酒,喝过了量,喝醉了。母亲和父亲吵了一架,足足半个月没理父亲,还毫不留情地把家里的酒坛锁了起来。父亲没有酒喝,像病了一样,实在熬不过,就拍胸脯向母亲保证不会再“违规”。后来,父亲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喝酒,从没喝醉过。
改革开放后,家里再也不缺粮食,母亲改成了用糯米酿酒,蒸好的酒里加进了橘子,有时还加进当归、人参等药材。这样的酒,口味更好了,还有保健功能。父亲的“酒生活”也算是“与时俱进”了。
那一年,49岁的父亲被诊断为肝癌晚期,在病床上挣扎了17个月,终于走了。有人说,父亲的病和喝酒有关。
那一晚,不会喝酒的母亲发疯似的喝烧酒,结果喝醉了,又哭又闹。第二天起床,她砸烂了酒坛,砸烂了蒸酒的铁锅,砸烂了酒甑。从此,母亲就再也没有蒸过酒,甚至没有提过酒。
我收回纷乱的思绪,疑惑地推开房门。屋里,母亲坐在灶边烧火,火光把她的身影映在墙壁,灶上的酒甑冒着丝丝热气。此情此景,恍惚当年。而母亲的脸上却已布满皱纹,满头的白发像霜雪染过的枯草。
我叫了一声:“妈!”
母亲没有一点反应,她的手机械地往灶膛里塞柴草,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地下。她想起了什么?
我一连叫了几声,母亲忽然惊醒,脸上立刻堆满欣喜。
我说:“妈,您又蒸酒啦?”
母亲赧然一笑,竟有醉态:“今天是你父亲的生日,我梦见他向我讨酒喝……唉,今年蒸了好几坛,都在床底下。”
我走进里屋,母亲床底下果真有几坛烧酒。
我忽然明白,母亲是想父亲了。父亲离开后,母亲一个人住在乡下,守着老屋,守着孤独,一晃就是几十年,如今她已七十多岁,人到暮年,越发孤独,越发思念故人。所以,她就用蒸酒这种方式来怀念逝去的岁月,重温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
我强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说:“妈,我给你烧火。以后父亲的生日,我把弟妹们都叫回来,我们一起陪您蒸酒。”
母亲笑了,可我分明看见,她的眼里有泪光闪烁。浓浓的酒香,慢慢地扩散,西边那一轮夕阳也醉了。
酒香悠悠,岁月悠悠。
(申云贵,邵东市人,辽宁省散文学会会员,中华精短文学学会会员,邵东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