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向《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学修辞。

《红楼梦》第六回写到这样的内容。刘姥姥正要“忍耻”向王熙凤讨点东西，忽有小厮报告说，东府里的小大爷贾蓉来了，王熙凤就忙止住刘姥姥。作为侄子的贾蓉是来向王熙凤借玻璃炕屏的。王熙凤说昨天已经给了人，贾蓉就半跪在炕沿上求情，要婶子可怜侄儿。王熙凤就笑道：“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笑着求开恩。王熙凤又说：“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王熙凤这里用的是双关的修辞手法，即话语里带有双重意思，一明一暗，而暗含的意思是主要的。何以这样说？贾蓉和王熙凤有暗昧。照理说，炕屏不是王家的而是贾家的啊，王熙凤却说是“王家的东西”，实际上就是指她自己；“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指的是贾蓉的妻子秦可卿；“偏我的就是好的”，暗含的意思更明显了；“若碰一点儿”，是说如果不小心让别人发觉了。贾蓉当然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那里有这个好呢”明显是说哪里有你好；“我亲自带了人去，别由他们乱碰”，就是向王熙凤作保证，不会被人发觉的。婶娘和侄子的这番对话，知情人听了，真会在心里乐啊。

第十六回写到这样的内容。贾琏料理了林如海的丧事以后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贾琏的奶妈赵嬷嬷来了，目的是求贾琏夫妇，趁元春晋封、贾府需要人做事的机会用她的两个儿子。又委婉地责怪了贾琏，奉承了王熙凤。于是王熙凤表态说，两个奶哥哥的事交给她。接着把矛头指向贾琏，说他“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而两个奶哥哥哪一个都比别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没的白便宜了外人。”然后来一个转折：“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内人’一样呢。”真幽默啊，当时“满屋里人都笑了”。大概任何一个读者，没有不笑的。从修辞上来说，这是拈连中的反连，即把用于甲事物的词语临时造一个反义词表现乙事物。这里的“外人”是不相干的人，“内人”是指贾琏暗地里交好的女人，固然与平素所指的“内人”（妻子）涵义不同，却又有那么一点关联，很容易听出来。王熙凤对贾琏的了解，对他的不满，给他的揶揄，用这样一种修辞手法巧妙地表现出来了，当事者又不可能发气，真是高明。

第三十回写到这样的内容。贾母听说黛玉和宝玉发生口角，很不放心，特意要王熙凤来瞧瞧，实际上是要她来劝一劝。她来到黛玉屋里的时候，只见黛玉和宝玉已经和好了：宝玉拉了黛玉的手，说“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只是哭”，要和她到老太太跟前去。黛玉将手一摔，说“谁同你拉拉扯扯的”。王熙凤于是高兴得很，笑着说了一番话，其中有这样一句：“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呢！”乌眼鸡是好斗的，但斗起来声势不大，终究是小打小闹，这比喻好恰切。还有同样恰切的。她拉着黛玉，宝玉跟着，三个人来到贾母跟前，她对贾母说了一番话，其中有这样的妙句：“谁知他两个人倒在一起对赔不是了。对笑对诉，倒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这里“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后面，应该还省了一句的，就是“鹞子也抓住了黄鹰的脚”。都被对方抓住，黄鹰和鹞子的爪子确实也像环套子，而且这种环套子还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真是恰切，也真是生动。

乌眼鸡斗架是常见的，就近取譬，可以信手拈来。黄鹰和鹞子不常见，斗殴时互相抓脚更不常见，或许王熙凤还不曾看见过，但她善于发挥想象和联想，就熟悉的事物取譬。“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的想象和联想基础是人斗殴会互相抓住对方的手，这样的现象贾府应该天天有；“两个都扣了环了”的想象和联想的基础是自己戴了“环”，耳环、手镯，更见惯了戴各种“环”——耳环、手镯、项圈、抹额——的人，也许贾府或“金陵王”家还给奴隶戴过脚环。

（作者系武冈二中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