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内，外公一直守着电子显示屏。屏幕显示“手术中”，没有变过，已经有四十分钟了，按说手术该结束了。

外公坐立不安，眉头紧锁，紧张全写在脸上。他本来就是个急性子，耐不住等的，坐一会儿就要站起来，围着大厅踱步，过来一个医生就要去问情况，问外婆怎么样了。他普通话又不好，医生听不懂，急得他脑门出汗。儿女们就劝，说这些医生不是主治医师，不了解情况。这医院也糟心，实时状态不更新，走来走去也累，不如坐着歇会儿。外公坐下了，医生一出现，他又站起来了。

外公的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外婆有心脏病，之前做过心脏搭桥，是个大手术。能挨过这一关的人不多，所以外婆出来以后还开玩笑，说是现在医学发达了，自己才捡了条命。她在家老说外公，啥都吃，吃得又多，越老越有口福。外公不说话，其实菜都让给她了。

外公外婆感情好，不是说出来的，我们都看得到的。他们感情这么好，年轻时候第一次见面，是不是心跳的感觉会特别浓烈呢？我不知道。爱情这档子事，他们俩向来都是讲别家的，自家的不讲。真到这个话题了，那就是外婆看到外公“造孽”，人又老实，手脚勤快，这才答应的。这当然是外婆讲的，外公向来是不提的。外公家里穷，交不起那么多学费，但聪明好学，跳级读上去的。他是那个时候的大专生，算天之骄子都不过分，但外公向来是不提的。

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我好像能感觉到心跳的温度。那种温度有着柴米油盐的味道，在时间的爆炒中散发着余香。这香端上餐桌的时候我能尝得到，也能看得到。

但有些心跳我已经感受不到了。我自出生起就没见过爷爷，“爷爷”这个词对我来说就是一张黑白照，悬在墙那一角。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那是在田里拍的，背景里有棵树，但很模糊，我是靠着轮廓认出来的。那笑容跟罗中立的油画《父亲》有点像，只是没端碗，如果照片是彩色的话，他的肤色也应该是古铜色。

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都很淡薄。他去世得太早了，以至于家里除了那张照片，我找不到其他与他相关的东西。他们说爷爷年轻的时候很帅，个子有一米八多，家庭条件也不差。但奶奶没这么好，在外人看来两个人不般配。般不般配又不是外人说了算，这么多年，奶奶就这么一个人过来了。

小时候我是分不清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的，经常混着叫，看着外婆叫“奶奶”，看着奶奶叫“外婆”。外婆听了很开心，奶奶听了一声不吭走厨房去了。妈提醒我喊人要喊准，别乱喊。我当时想着都是亲人，在一个地方就隔了几步路，中午在这吃，晚上就在那吃的，在乎称呼干什么？妈说我到底是个小孩，没有礼数。后来读书多了，明白这些称呼的区别了，再没乱喊过。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经常喊错，奶奶给我的感觉没有外婆亲。她总是一个人，很难见到她笑，我有点怕她。她从没骂过我，连说都没说过，但我见到她时，总会有种距离感。她好像并不关心我，也不在意我怎样称呼她。她都是跟爸在说话，到了饭点就进了厨房，吃完饭又坐在一边盯着电视，但似乎不关心电视的内容。她没有什么爱好，不打牌，也不看人打牌，只是跟人聊天，聊一会儿就走了。她有块菜地，会在上面种种小菜，但她常说自己身体不好，那菜地到后面就没人管了。

她有时跟外婆讲，身体不好，日子过得扯扯绊绊的，过一年算一年。

这话听起来颓废，对奶奶来说却是实在的体验。我经常看到她发呆，电视机在响，她不关心这个，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叹气叹得很多，经常会跟我爸说身体不舒服，但检查后又一切正常。大家送给她的东西，她自己没动过，等到重要的日子拿出来陪客，但那个时候东西都坏了，没人敢吃。见东西没人要，她叹口气，走一边去了。

我那时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意思，只是模糊地感觉奶奶是因为朋友太少了，才会这么不开心的。她应该要像我一样到处跑朋友家去玩，那才开心。奶奶不是没有人陪她聊天，但那些人一个又一个走了，在疗养院里，她那栋楼差不多只剩她一个了。陪她的只有那台彩色电视机，老式的那种，旋钮调台，屏幕晃起来了得敲，一敲就好了。奶奶不敲电视机，我就帮忙去敲，但我经常敲不好，得爸才敲得好。

爸想给奶奶换台电视机，奶奶不让，说是年纪大了，新东西不会用，买来是个摆设，浪费钱。不只是电视机，对其他的锅碗瓢盆、桌椅床凳，她都是这个态度。我是不怎么愿意去奶奶家的，不好玩，又老又旧，东西不好吃，感觉很闷。我坐一会儿就跑了，不愿多呆。奶奶只是在走廊上望着我的背影，什么话也没说。

而现在即使我有话要说，也没有机会了，留给我的只是照片了。奶奶留下的是彩照，红底的，很规矩，和爷爷的照片摆在一块，像两个时代的人。照片里的奶奶精神很多，面颊红润，我看到了她难得的笑，虽然有些勉强。之前我总觉得是奶奶在苦自己，她可以过得更好一点的，但她就是放不下，舍不得那些旧东西，不愿意接受新事物，不去追求更好的生活。她可以有些兴趣的，打牌或种菜都好，开开心心地把生活过好一点，日子也不至于扯扯绊绊，但她就是放不下。这么多年过去了，奶奶一直是一个人，陪着她的只有爷爷的照片。现在两个人都成了照片，奶奶终于不是一个人了。只是那孤独的心跳，当时我无法理解。

外婆从病房出来了，手术很成功，外公悬着的心放下来了。奶奶的心跳我听不到了，但她叶落归根，在那边有爷爷陪着，希望她不再孤独。他们的爱情故事从来都没跟我讲过，但我相信那心跳是有的，而且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