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大片农田围着零碎的十来户人家，典型的江南农村。从小和农田稻子打交道的人们对燕子不会有丝毫的陌生，我也是念着“燕子的尾巴像剪刀”这样的语文课本长大的。每年的三四月份，这群精灵般的黑色小鸟便会从遥远的南方海滨飞回到农田里，然后筑巢、繁殖、生息，再在斑斓的秋季离去。

燕子总将巢筑在人们的屋檐下，天空中飞翔的燕子很多，但是燕巢却不是每户人家都拥有的。很庆幸，我家的房子得到了一对精灵的亲睐。自我有意识起，房檐下便有着一个足球大小的燕子窝。燕子似乎是恋旧的鸟儿，一但筑好了巢，便会一直住在那。所以每年那对恩爱的夫妻都会在我家的屋下进进出出，叽叽喳喳声，扇翅声，好不热闹！

人们对燕子总是满怀着喜爱与善意，对燕子前来房下筑巢也是欢迎和欢喜的，并告诫孩子们不得去破坏那些小巢儿，更不准他们用石子去扔燕子，甚至警告孩子：打燕子、掏燕窝头上是会长癞子的！我自小对此深信不疑，心想：世上这么多鸟儿，只有燕子能在人的屋檐下筑窝，原来它不惧人啊——伤它会长癞子！我想，谁都不愿意长癞子的。所以，我对天空中那些飞翔的黑色鸟和檐下的那个燕子窝始终保持着足够的敬畏。

但叛逆往往都是从敬畏开始的，何况，我还是一个心中充满了好奇心的男孩子。每次看到那个很安稳的悬在檐下墙上的泥土窝时，一个胆大的想法便在不停地酝酿着，直到有朝一日终于爆发了！

也是一个初夏，我已经是一个八岁大的男娃。“七八岁的娃子狗都嫌”，我那时很调皮，很会捣蛋，村里赶鸡撵狗，上树掏窝取蛋，下河摸鱼捉虾，想玩哪样就玩哪样，为此挨了不少竹条子，却总是改不了。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家人都不在家，我一人坐在竹椅上看《小兵张嘎》漫画，一次抬头便又看到了檐下的那个窝儿。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扔下漫画，走到燕窝之下，抬头望着它转了几圈，一溜烟地跑进屋子里，翻出藏在沙发垫下的自制弹弓，又在地上找了几颗石子，瞄准它打，每次都打中了。但不知道是弹弓威力太小还是窝儿太结实，燕窝除了掉了点灰泥儿下来外，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将弹弓别在裤腰上，又找来一根长竹竿。不过这时家长的警告却从脑海里冒了出来，我握着竹竿皱着眉在燕窝下走了几圈，终于举起了竹竿，犹豫片刻，用力地向上捅去！

“哗……”泥块、灰尘最先落下来，我正站在窝下抬头望着，眼睛、鼻子、嘴巴都遭了殃。“呸呸呸……”我跑开吐出了口中的干泥，再用毛巾揉了揉眼睛，好一会儿视力才恢复过来。我又急忙走过去看燕窝的现状，只见它从中间烂了一个茶碗大的洞，不时还有小泥块从上面掉下来，而地上则多了一个由泥土、干草、破絮组成的难看小堆，中间还有几个已经破了的小小蛋壳儿。那是燕子的卵，蛋清蛋黄都与尘埃混在了一起。我愣在了那儿——天哪，我捅了燕子窝！

回过神来后，我感到一阵惧怕，怕头上长癞子，也怕家人回来发现后对我的惩罚。我急忙找来扫帚将地上那个丑陋的小堆扫掉，再用抹布将那些蛋清擦干净，然后又做样子地拿了本语文书坐到椅子上。其实我当时是什么都看不进去的，脚不停地发抖，我可不想被家长惩罚，更不想长癞子，哪怕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癞子到底是什么，但我想肯定是种很可怕的东西！

中午，家人们都回来了，我已经基本上平静了下来，至少腿不抖了，但还是紧张得厉害，生怕家人发现那个残破的燕子窝。还好，他们并没有注意。家人们吃完午饭又出去了，但整个下午那对燕子父母却在屋檐下不停地飞着，不停地叫唤着，气急败坏的样子。我紧紧地将门窗都关闭着，然后躲到床上钻进了被子里！令人高兴的是第二天那对燕子再也没来了，大概是彻底失望了吧，家人也并没有发现我的坏事儿。一连几天，如往常一般地度过了，但我却始终放不下心来。我发现，未知才是最可怕的，我将长癞子想成了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我想，一旦长了癞子，我就会死掉的。我这样担心了一个夏天，期间，妹妹发现燕子窝被捅坏了，但意想不到的是父母并没有来问是不是我干的。

我在惶恐中度过了近三个月，不过我并未长那大人口中所说的癞子，慢慢地，我也不担心这个了。很令人惊异的是自捅了燕子窝之后，我便不在调皮捣蛋了，似乎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开始学会了安静，学会了听话，学会了努力学习，成为了家长心里的好孩子，老师口中的好学生。我开始淡忘了儿时的那件让我担忧不已的捣蛋事情。

直到一年春天，燕子又从南方回来了，在田间飞来飞去。看到一些燕子啄泥筑巢，还有些燕子在人家屋檐下飞上飞下，我呼吸变重，又想起了那件错事。想起来，自那以后，再无燕子在我家檐下筑窝了，我家被那些小精灵们鄙弃了。我认为这是那对燕子夫妇不肯原谅我，所以告诉了燕群我干的坏事，让它们不得在我家筑巢。突然心中有了种悲伤，我感觉我失去了燕子，因为我而使我家也失去了燕子。我终于发现，我那时真的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以后每次看到那些或飞翔或停在电线上的黑色小精灵时，自责、悲哀便会条件反射般涌上心头，这种情形甚至比小时候所想的“长癞子”更加严重可怕。我想赎罪，我在田间望着那些飞翔的黑影不停地念叨着：“我错了，原谅我吧！”但它们似乎并未听到，即使听到，我想它们也不会懂吧。几年来，燕子还是从未到过我家屋檐，我的自责和担忧也并未随着时间消尽散去，反而愈加的深了。我只能把它们放到心底，这使我的心始终披着一件灰色的衣裳。

前几天放假待在家里，我还是如小时候那样坐在竹椅子上看着书，耳畔却不时传来“叽喳”声，我抬头望向传来声音的地方，随即狂喜，奔了出去。还是那方屋檐，在那被毁的窝旁，一只新的燕巢不知道何时已经搭建好了，檐下那个黄灿灿的建筑看起来那么结实，那么漂亮。几只稚嫩的小脑袋探出窝来，发出一阵清脆的“叽喳”声，一只黑燕恰好从外面的田野飞回来喂食，喂完了，欢快地叫了几声，又飞向田野。

“哈哈……”这时，我已经欢愉得放声大笑了。我家又有一个燕子窝了，一个新窝！燕子原谅了我那年少好奇所犯的过错，它们又回来了！巢中的燕雏被我的笑声所惊扰，又发出慌乱的“叽喳”声。我终于放下了心底的那份沉重，看着这个新巢，看着那几只燕雏，我高兴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