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现在干的活很累。

父亲晚上睡不着。父亲说，晚上是肝排毒的时间，再怎么睡不着，也得眯着眼躺在床上。五点左右，天还没亮，父亲就穿好衣服起床，到后院用左手拍右手，右手拍左手。好几回，我起床撒尿，看见天上还挂着个月亮，听见外面有动静，仔细一看，原来是父亲。我撒完尿，打个哆嗦，对父亲说：“到家里来锻炼吧，天冷得很。”父亲用手擦着鼻涕，说：“不冷，不冷。”

早上八点以前，父亲是一定要吃完早餐的。父亲说，早上七点到九点是胃经活动最旺的时候，一定得在八点之前把早餐吃完。

父亲吃的菜，在我们村再也找不到第二份。父亲烧一大锅水，切一个大红薯，剁半个萝卜，放几片白菜，滴几滴香油，放一勺盐。我因为好奇，吃过父亲煮的菜，结果，吃一次拉一次肚子。父亲总是一边吃一边问我，还要不要？锅里还有，不够我再煮。

吃过饭，父亲会坐在原地，打禅似地坐着。父亲说，饭后走百步，不是对每个人都适应，比如像我这种得过胃溃疡、胃老是出毛病的人。

父亲坐着，也不是经常看着家里结满蜘蛛网的天花板，有时会拿出妹妹的课外书。最近，我发现父亲手里总拿着一本很旧的书，没有封面，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问父亲，这书是哪里来的？父亲说，一个收破烂的老头，我用五个可乐瓶和他换的。

父亲以前干的活轻松多了。

那时候的父亲很壮，没有腰椎间盘突出，没有下肢静脉曲张。父亲在工地干活，人家扛一大包水泥，左手撑着腰，右手扶着肩。父亲说，一袋不过瘾，来两袋。人家都说，父亲就像电视上的猛张飞。

父亲扛水泥赚了些钱，就带上我和母亲去新疆。父亲在新疆开了家小店，卖衣服。住房很小，里面只有一张床，睡下我们一家三口是不可能的。父亲在房子后面发现一间透风的小木棚。父亲指着小木棚，对我和母亲说：“你们住里面，我住这。”我有时起得比父亲早，去叫父亲起床，发现父亲的被子上落着厚厚的一层灰。我知道，那是昨晚的沙尘暴留下的。

父亲长得像张飞，其实他并不凶，为什么来店里买衣服的人那么少呢？父亲把胡子剃了。我看见没有胡子的父亲想笑，不仅是我，母亲也是。

没有生意，父亲很郁闷。郁闷的父亲开始流鼻血，像水一样流。母亲劝父亲去看看。父亲说，没事，上火。父亲开始不吃辣椒，可鼻血还是会一到下午就流出来。父亲撑了一个星期，去医院。医生开了一堆药，说父亲的身体不适合这里的气候，应该去南方。

于是，父亲扛着一蛇皮袋东西，带上我和母亲回到南方。此时的南方，整天下雨，不适合扛水泥。父亲跟二爹学织竹椅、竹凳。父亲虽然胖，却很灵活，学东西也快。我有时给父亲打下手，也学了不少本事。

我想了很久，父亲为什么会突然病倒呢？母亲说，你爹属牛的，干的活却比两头牛还多，不病倒才怪。母亲说着，抹了下眼睛，上次，我和你爹去省城看病，卖票的不卖票给你爹，我问她为什么，她指着你爹的身份证说，一个这么胖，一个那么瘦，明显不是一个人。

星期六，我买了牛奶、核桃，回家看父亲。父亲很高兴，打开牛奶，捶破核桃，喝一口牛奶，吃一口核桃。父亲说，以后家里的担子就交给你，我是什么也帮不上了。父亲第一次和我说这么重的话，我忽然感觉肩膀很累。我走出门，对父亲说，朋友交代我件事，我等会回来。

我砍了许多竹子回来，对父亲说：“朋友真是麻烦，现在谁还用竹凳呀。他非得让我给他弄一个，说是明天早上亲自来取。”父亲像是没听见，继续品尝他的牛奶下核桃。我想烧水洗个澡，插好电，觉得很累，便到楼上躺下，哪知道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我急忙下楼，还得赶着给朋友做凳子呢！下了楼，我发现一条崭新的竹凳摆在父亲床边。父亲去了哪，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