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明史最让人生气”，那是从政局说的吧；但从人性来读，读明史最让人心凉。

魏忠贤是明朝炙手可热的人物，街头混混出身，进得机关，也不过是个太监。朝廷之上，十之八九都围着他打转转，且大多是学士博士、省士国士、宿儒之士，通读四书五经的。这些人都知世道有利禄事，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清水出芙蓉，莲心不染尘，泥淖里也有人性的光芒。这里说的是曹学佺。曹学佺（1574-1646），福建福州府侯官县人。曹公曾当过礼部尚书，加太子太傅，读书多，读书好，藏书万卷，著书千卷。毕生好学，文学、诗词、地理、天文、禅理、音律、诸子百家均通，尤工诗词，精通音律，擅长度曲，曾谱写闽剧的主要腔调逗腔，人称是闽剧始祖，闽中十才子之首。

曹公为人，最讲一个真字。当年参加高考，其时曰殿试，题目是“车战”。什么车战？曹公不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曹公直话说，这个我不懂，我懂的是“舟战”：“臣南人也，不谙车战，请以舟战论。”在自己熟悉里的领域里发言，也是一种从业操守，职业道德吧。曹公洋洋洒洒，献上舟战策，考官张位拿来试卷阅，惊为奇才，初定第一，到底是走题了，以第十名取录。

曹公这个故事，可见其为人以真为守。这是决定命运前途之事，曹公不愿作假文章，不曾媚大考官。而曹公考试走题，张位不给打一把叉，记零分，反是录取，位次前十，这份情谊，深几许？换上谁，必是走庄入户，肩扛手提，深入恩公家里，三跪九拜道谢去了。

其时，张位大权在握，更关键的是，他手握干部使用推荐权，这让朝中官人，趋之若鹜。曹公是其门生，张位也是蛮器重他的，曹公若去张府走一走，叙叙情，别人都只会夸他知恩图报，有道德。

曹公却不去。张位来呼，他也不去。多年后，“有获妖书名《忧危竑议》者，御史赵之翰言位实主谋。帝亦疑位怨望有他志，诏除名为民，遇赦不宥。”除名为民，不打紧，不用几年，又起用，官复原职，或竟升一级也未可知；但遇赦不宥，蛮要命，没判人命死刑，判了官命死刑，这是说，张位再不可能“声望甚重”，永远也不能“朝士冀其大用”了。这下，围着张位转团团、团团转的都跑了，如躲瘟神一般。感情呢？恩情呢？情深似海的，恩重如山的，一俟张位落难，恩还在，情已不知何往。

曹学佺身为张位门生，张位在位，曹公不去走动，不是他无情，而是他有品。与利交缠的情感，是假情感；与品接榫的情谊，是真情谊。张位黯然离场，冷冷清清，却有一个人，远远地来了，原来是曹学佺。曹公其时任户部主事，不大不小，也是司局级，职场那一套，懂得很，与一个下台了的人来叙情，有半点好处吗？全无好处。但曹公讲情谊来了，山一程，送山程；水一程，送水程；百十里山水，曹公为张位，牵马而行。引张位泪水潸潸，“何相报之笃也”。

人间有一种政治理想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此处不谈朝政，只谈人性。不知道张位在位，知不知道人间有一种真情谊是：达则独善其身，穷则兼济阁下。你发达，你当了贵族达官，我呢，我要独善其身，不来拍你，不来谢你，不来攀附你，其实那不是我傲慢，我也很尊敬你，我也尊敬我自己；你落魄，你下台落单，我呢，我要兼济阁下，要来慰你，要来陪你，要来尽我之力，周济你：你达，我不靠你；你穷，我定亲你。

曹学佺便是这样的义气之士，有情之人。曹公政品操守正，清兵攻破故乡福州城，他赤胆报故国，自缢于梁，留下绝命联：生前单管笔，死后一条绳。曹公政品操守正，人品操守更正，或还可谓，因人品操守正，方致政品操守正，人品正在前，政品正在后，人品绳矩了政品。

曹公对此感触最深，曹公对此也最为在意。与其绝命联更著名者，他有两句最深切的人性感慨：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