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理发店又到了交租的日子。理发店的店租,从十年前的一千元一年,到如今的每年一万二。继续租还是放弃?
母亲指着刷完红漆的剃头箱子跟我讲,父亲放话说,不开店,那就背起箱子到绥宁城步下乡剃头去,不用你们管。话说到这份上,那就只有一条路,继续开。
既然开,那就要有个样子。十年的日晒雨淋,招牌已经被扯得稀烂。量了尺寸,做了招牌,上书:顶头上司。两旁的对联是:虽然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
看着新安装的招牌,父亲的心放肚里了。又满足父亲一桩心愿。
父亲的心愿,说多也不多。印象深刻的,也就那么几件。
一家五口蜗居在老屋时,父亲总被爷爷冷笑:“连个茅厕都没砌。”那时候,父亲的心愿就是砌屋。可是无论是栽烤烟还是种田,或者外出打工,父亲的梦想总是被生活的琐碎压得严严实实。
2015年,房子动工。从此,父亲笑容多了,原来低着头走路,现在背着手走路。房子装修后,父亲待在老屋不愿意搬过来。说什么懒得换拖鞋,怕咳嗽弄脏地板等等。父亲看着路过的人仰望的眼神,听着别人啧啧的夸赞,他就心满意足了。
2018年,在新屋过年。父亲高兴得连连点头,频频畅饮。孩子们轮流给爷爷敬酒,说着祝福的话儿。酒过三巡,父亲满脸红光,眼里的泪花即将溢出眼眶。父亲收住泪花,开始忆苦思甜。他说,最困难的日子里,有户人家,借给我们一担谷子。
“借谷给你,还特意晒一天,这样的人确实好啊!”母亲讲来还是动情。
这份沉甸甸的人情,搁在父亲心头几十年。我们赶紧说,恩人在哪?一定要给当年的恩人拜年,以表感谢。父亲拍板同意。
第二天清早,父亲带着我们哥仨去了恩人家里。父亲说,当年最困难的时候,大爷借了一担谷把我,如今我带三个崽来给您拜年,感谢您老人家,祝您活到一百二!
住进新屋,又拜谢当年恩人,父亲连续实现两桩心愿,回家时步履轻快,哼起了《刘海砍樵》。
父亲的另一桩心愿,实在是让我惊讶不已,又欣喜不已。
对门颜家那个老人走了。大家议论,累死累活一辈子,新屋砌成了都没住,没享到半点福,实在是划不来!
父亲呷完豆腐(老家喊丧宴叫呷豆腐)回来跟母亲讲,我可不能这么傻,我要出去旅游,看看外面的世界!
父亲一向省钱如命,天天青菜豆腐,有病痛只知道吃去痛片,感冒药一次只买两颗,连手机的来电显示都要取消。这次竟然主动提出要出去旅游,我当然全力满足!
说走就走,不给父母亲反悔的机会。大年初五,去了韶山。雨中游了半天,看了毛泽东故居,瞻仰了铜像,看了滴水洞,父亲相当满意,镜头前呵呵笑个不停。回到村里,他享受着众人崇敬的目光。
天雨路滑,我试图去搀他,父亲开始抗拒,后来慢慢接受。再后来,我跟父亲十指相扣。看到父亲越来越多的白发,日渐佝偻的背影,我突然发现,还没做好准备,父亲就老了。
旅游回来,母亲说,花了这么多钱,划不来啊。母亲又说,满足你父亲的心愿,也要得。你看,砌屋,你父亲是第一大功臣;救你,你父亲呷了好大的亏。
母亲继续说,你父亲从来不戒烟,为了割肾救你,主动戒烟一个月。从不见你父亲哭过,但你爸爸手术后麻药醒了后,疼得哭得像个小孩。
父亲皱眉,示意别再说。
我下意识摸了摸髂窝里的肾,那是父亲身上割下来的,那时候父亲的心愿,就是让我活下去。这也是父亲代价最大的一桩心愿。父亲为我,为这个家庭,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实现父亲的点点心愿,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与价值。让父亲觉得这辈子划得来,只要父亲开口,我定全力以赴。
我问,韶山玩得开心不?父亲说,开心。还想去哪看看?父亲说,去北京,看天安门去。
我握紧父亲的手说:好的,下一站,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