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妈妈的本命年。本命年里，我们家干了一件大事——翻新老宅。年过花甲的父母从城里回到了老家。村里的人都到城里安了第二个家，村里的房子都空了。人退鸟进，人隐草深，十几年间，这里俨然就是野生植物的天堂。

老妈说：“人老了就要干老人的事。”于是，开始种菜、做油面、酿酒。

种菜是农村人与生俱来的本领。父母都是种菜高手。今年夏天母亲在微信上留言：买点豆角、黄瓜、辣椒种子，我和你爸开了一块地，今年夏天的菜有保障了。微信学会了，母亲经常在微信上留言。白天上班时，她就留文字，晚上她就留语音。她一直就是这么细心，以致于刚刚六十岁，头发全部苍白了。远处看她的头，就像冬天的山顶上飘下了一夜的雪。

乡村的人少了，现在连地中间都长满了荒草。荒草的种子，年复一年，秋天落下，春天又萌芽。几年下来，长得结结实实，夏天看像厚厚的绿毯，秋冬看，像骆驼背上的毛。若是一条黄色的乡下土狗睡在地里，准是找不见的。

我不知道父母是怎样把这样一块地开出来种菜的。我在城里，坐在明亮的房子里想，肯定是像我小时看见的那样，一锄头一锄头地往里挖，一铁锹一铁锹往前翻。翻出草根，每一棵草根还要在锄头和锹把上磕，生怕草根里的肥土流失掉了。磕下了土的草根集中放在一起，太阳下暴晒上几天，又成了烧制农家肥的好原料。翻出来的土，在太阳下很快就变干，再下上一场雨，土就变得松软，在地块中开出排水沟，再整出播种的沟槽，一块地就算是整好了。

在地头边，腾出一小块，用作苗圃。从邻居家借来做营养钵的农具，做成一个个便于移栽的营养柱，把种子安放在营养柱的顶部小窝里，这里就是它们的家了。它们身下的土将是养育它们的母土，几天或十几天后，从这些营养柱里将长出嫩绿的新苗。城里的种子即将在这偏僻的乡村扎根，我心里直打鼓，它们能适应家里的气候和环境吗？会不会水土不服，长不出来？母亲说，你太小瞧它们了，种子的力量是不可小瞧的。

菜园的地坝上，生着几株生命力顽强的野茶树。以前，母亲每年都会在田埂、地坝里，在屋后的松林里，去寻找野生的绿茶。采来嫩绿的小芽苗，或者直接煮成水，或者放在大锅里炒干。这种天然的无任何污染的野草，是清火平肝的好东西。类似这样就地取材的，还有地上四处恣意生长的蒲公英、紫花地丁、车前草、茵陈蒿、鱼腥草……

母亲说，你在外吃饭，又运动得不多，长期下来，体内的毒素就多了，这些天然的东西，偶尔喝一喝，对身体有好处。

转眼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老妈又开始忙活着做油面。油面是一种传统的乡村美食，只要肯下功夫，一个人就能独立制作。早上四点不到就起床和面、醒面、上架，忙得不亦乐乎。六十岁的人，还像三十多岁时一样激动。这是血液里幸福的基因在流淌着，它滋润着身体里每一个快乐的分子。当一根根细丝在面架上迎着秋日暖阳的时候，我看到了老妈的头发如面丝一般筋道，一般雪白，不禁感叹，岁月催人老。

利用做面的空隙，老妈又在做酒。做酒做了几十年，配方、温度、分量，几乎不用秤，用手就可以拿捏好。米酒在酒曲的作用下，一点点地发酵，后来又通过大灶的蒸馏，大米升华成了酒精，变成了乡村男人血液里的兴奋剂，刺激着他们向着更好的生活去奔波，去劳作。

当秋天醉人的米酒伴着炊烟向小村四处飘散的时候，当重阳的菊花在田间地头绽放的时候，当山地里的橘子金黄、田里的稻子弯腰的时候，陶渊明先生有知，当会感叹：“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也可能会摇头晃脑并微醺道：“不足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