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多年的晚睡或者熬夜，我已经越来越感觉到精力上的艰难——类于青蛙拉犁的力不从心。至于睡觉不足对于相貌上的摧残，我倒不怎么在意，从来没有漂亮过，也就没有美人迟暮的惊心。

为了能够寿比南山，我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十一点前必须睡觉。我要一个酣畅淋漓的睡眠，一个物我两忘的夜，一个清爽干净的自己。

夏天的夜深人静，完全来得没有一点提防。仿佛夜幕才挂上来，万家灯火才点起来，便已经到了该上床的时候了。说好的十一点，常常被拖延成十一点半，再看一眼手机，就拖到了十二点，晚上的时间像骑了十二匹骏马，比白天更是匆匆。

今天晚上其实是没什么事的，无挂无碍，安宁自适，按时睡觉不成问题。扭头忽然看见囡还缩在床角落里看书，劈手夺了扔进垃圾桶。囡气呼呼的带点幸灾乐祸地说：“反正扔的是你自己买的书。”

我当然要骂回去，把她的缺点细致地数落了一遍，没听见回嘴，她睡着了。

已经十一点半了。睡觉，我命令自己。

宽袍大袖地躺在床上，开始数数：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房门好像忘记打倒锁了，假期中学校是座空城，不敢马虎的，于是又起来去打倒锁，一摸，是锁好了的。

重新躺回床上，我警告自己，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事情，只能想着睡觉这一件。

仰面躺着，不舒服；侧卧着，不舒服；趴着，更不舒服。找一个舒服的姿势，怎么就那么难呢？已经忘记数到第几只羊了，只得从头再来。

一只蝉扑进来，在蚊帐上、墙上乱撞。我没办法无动于衷，开了灯，费了两三个回合才抓到它，它奋力挣扎着，向着九阴白骨爪外求生。要是平时，我就踩死它了。但是现在满镇男女老幼都在抓蝉吃，蝉蛹、成蝉通通都吃，我怜惜它劫后余生的不易，便把它扔到了窗户外面，它往下一坠，又腾空而起，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我忽然想到了《塔铺》这篇文章，似乎作者是刘震云。里面提到国家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一个学生饿得没有办法，便偷偷地烧蝉蛹来吃，这是一个充满饱腹的幸福感和混合了类于乞讨的羞耻感的过程。大概在那个年代的人看来，再怎么穷，也不至于吃蝉蛹这么恶心的东西。

今天，吃蝉蛹却成了一种美食上的追求。竹林里的灯光明明灭灭，那是人们在捕捉蝉蛹。世事的轮回充满戏剧感。

忽然回过神来，说了不许想一切乱七八糟的事情的，我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胳膊，以示处罚。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到十二点半。

重新数数：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越想集中精神数羊，越控制不住思想的野马，它左冲右撞，总是不安于在轨道上行驶。脑袋中千头万绪，煮成一锅粥。还没有洗的被子，下个学期要交的读书笔记，还没有完成的网上培训，一样一样跳出来。窗户外面万籁俱寂，牌桌上也曲终人散，应该很不早了吧。再次看看时间，一点半。我有点欲哭无泪，困头已经错过了，我已经睡不着了。

与其这样翻过来覆过去地烙大饼，不如起来看书，把涣散的心思收拢来，这在于我，向来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微信上满屏尽是深度好文，但有深度有可读性的好文并不多。还有一些故意取个虚张声势、哗众取宠，或者带了色诱的标题，我是从来不看的。今天晚上运气不错，一点开链接，就被吸引了进去。等我看完的时候，是三点一十五分，真要命。好在我感觉到了沉沉的倦意，眼睛发涩，脸上发庠。

重新数羊，不许想其它事情。

刚才看的那篇中篇小说，情节一点也不腾挪跌宕，胜在语言感染力强，我想起了苏童和他的《妻妾成群》，再想起了张爱玲的小说，谁说小说就是只重故事情节的，他们的文章，文采是很重要的一个部分，不然我不会那么喜欢。

打住，打住，数羊，我回过神来。

不远处有鸡叫声了。老一辈人总是习惯说鸡叫头遍，鸡叫二遍。我不知道她们怎么分清楚的，因为一旦有了第一声鸡啼，那么别人家的鸡也跟着附和起来，一唱一和，陆陆续续，中间似乎没有明显的时间隔断。

又没有专心致志地数羊，我生起自己的气来，四点半了，还要睡不睡？不许想事了。

似乎是朦朦胧胧要睡过去了，我几乎已经拉着周公的手了，快要不记得这个世界了。囡像梦游一样，神志不清地爬起来，摇着我，要我陪她上厕所，厕所在一楼的尽头，她小时候倒是不要陪的，自从知道世界有坏人和有鬼之后，一定要陪着才肯去的了。天空没有月亮，但星光格外姣好，俊秀。

夜，总是比白天含蓄温婉许多。白天是豪放派，夜是婉约派。白天是一匹烈马，夜是一只灵兽。

我的毛病是一旦睡眠被中止，再也没办法继续睡下去了，而夏天到了五点半钟，就已经东方发白。晨练的人，咚咚地从窗户下面跑过，他们神采奕奕的生命状态，让我羡慕和赞赏。

在水笼头下一遍一遍地洗脸，仍旧是没洗脸的感觉。出门朋友瞧了瞧我的脸色，替我数一数鱼尾纹，笑问：是相思成灾，还是纵欲过度？

真的都没有，是我的羊不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