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似乎总是容纳着一些特别弱小的人。他们的形单影只看起来是那么的可怜,可是旁人却是觉得理所当然,好像他们活该一生都需要,也必须要出演这个苦情的角色似的。他们没有朋友,好像也没有亲人。其实他们是有亲人的,只是亲情淡薄,跟没有亲人好像也没什么两样。我们村就有一个这样的人,我至今都不知道他的正名,只是听这里的男女老少都叫他——小妹几。
他跟我的爷爷奶奶一个辈分,他家包括他共有三兄弟。他是最小的一个,驼背,说话也含糊不清,一直未娶妻生子。这样的人无所依靠,势单力薄,所以男女老少都叫他——小妹几。这是我们这边的方言,大家都讲得很溜。他比我奶奶小一些,心底里很尊重我们家的人,他总是亲切地称我奶奶为大嫂。可能在他看来,我们家的人都心善,不会因为别人弱小而欺负别人。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一直都是那样子。背永远都是驼着的,好像一生的孤苦和苦难压得他直不起身来,总是显得低人一等。眉头总是皱着的,好像永远都在担忧着什么,不知道他是在想明天饭菜的着落问题,还是明天几点得起床,好洗洗那身伴随了他几十年的衣服。他很瘦,不知道是因为驼背,还是本来就不高,总觉得他特别矮小。脸色像夏日的菜地,干涸,发黄。穿在身上的衣服好像永远就那几件。我知道他是有一件白色衬衫的,不过不知道是穿了太多年的缘故,还是他舍不得买洗衣粉,也许都有吧,那件衬衫就像发黄的皱巴巴的旧报纸。每逢村里有红白喜事,他总是提着好几个塑料袋装些剩菜回家吃。他人倒也好,也帮人家收拾碗筷,打扫残局。
不过他很喜欢讲些废话,倒也不叫废话,因这话常常使得他自己难堪。我记得我读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院子里的小孩子都在大院下来的那个小坡看见他刚好下来。他看到小孩子吵吵闹闹的就说了两声,大意是在学堂里吵吵闹闹读不进书,在院子里吵吵闹闹地把鸡鸭都吵到一边去了。他含糊地骂骂咧咧着,斥责我们不成体统。我家前边的男孩子和我家后边的表弟气不过,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就往他身上砸去。其他的小孩子大约觉得很是刺激好玩,也纷纷捡起小石子往他身上扔。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沉默寡言却心生早慧的孩子,既觉得他可怜,却觉得好像无力改变些什么。只能像一个无所谓的看客一样,看着眼前的小石子像炮弹扔进敌人堡垒一样砸在他身上。我想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就拉了拉我同伴的衣袖,轻声说:“咱们走吧,这里好没意思。”那一刻,突然有一种耻辱感袭击了我,我甚至有点想哭,可我知道我的神情还是很淡的。同伴没有看我一眼,只是把她手里的小石子递给我,一边又弯下腰捡石子继续攻击,一边说:“你也一起嘛!”我下意识地接过来,故意没扔到小妹几的身上去,因为我觉得他真的很可怜。
后来到了家里,我和我奶奶提起这场“战争”。我奶奶似乎叹了口气,说,别去欺负别人,人家也可怜。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似乎过了很久,我才知道他同我们也算亲戚,但关系也远,都在一张族谱之上而已。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这件事仍深深地存在我的脑海里。前些天我偶然看到他,八九月份,他光着脚背着一只大篮子走在马路上。那会儿已经五点多了,估计他还要去菜地里,算算时间,回来的时候应该也天黑了吧。有人在问他去干嘛,他说要去接红薯,别人嗤地就笑了,“现在别人都要挖红薯了,你怎么才去接薯呢。”因现在我家就在马路边,我和奶奶都在门口闲憩,所以这一切尽收我们眼底。我奶奶都忍不住大声叹道:“全世界就你一个傻子,怎么就那么傻。你现在接薯怎么长得成呢。”不知道这些话,他有没有听进去。他好像也没有说什么,口里嘀嘀咕咕着什么,很含糊,我竟然听不懂,不一会儿他就走远了。
他的来去就像一缕烟。让我想到了一句很出名的诗句,大漠孤烟直。他现在就像孤烟,死了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想到这,竟觉得这人世荒凉得厉害。作为世人,我只有权利感到悲哀,却并无拯救世界的能力。
又有一日,我在小圳上洗衣服,听我家对面的邻居在说,小妹几每天早上五六点起床之后,就在圳的再远一点的地方上大厕,等到中午,水才能把秽物给冲走。我顿时语塞,只能用惊讶做回应。
唉,这样的人真是可怜,又如此可恶。即便如此,我仍希望他能闲淡地过完这下半辈子,少尝点人世间的痛苦。
(指导老师:孙 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