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为了减肉,每天下午散步爬过小镇这棵“老树”上的许多瘦削而凄凉的枝丫。每路过一个地方,竟会有一种不同的新奇而满足的享受。其实我散步到达的地方并不远,至多离小镇标志性的十字路口处三四公里罢了。小镇的这个十字路口代表了小镇顶级的热闹与繁华。每逢集会,就会有从“天南地北”赶来的人,他们挑着村里的玉米、红薯、土豆,还有于这个早春里急急探出身子的各种植物秧苗,都似排列整齐的新兵蛋子,羞涩而骄傲地站在这儿。等待一个将他们抱走的裤腿上沾着泥土的人。
小镇的雨就是在这里开始下起的。起先是蒙蒙细雨,然后变成小雨,现在才成为阵雨。我此时还游离在小镇左侧的一根枝丫上,只得随便找了个路边的屋檐躲雨。当时还觉得小镇的雨扫了我散步的闲情,后来我干脆观赏起这场雨来。黏土里抽芽的小草,没有带伞独自忍受孤独和寒冷的小女孩,以及一辆辆不相关的从我身边碾过的卡车。
其实这恰是优美的时刻。只是我带着尴尬。如今小镇的这场雨宛若一场及时雨,让散步却没有带伞的我第一次有了能蹲在雨中的黑瓦屋檐下静静呼吸的“正当”理由。我贪婪地将这场雨洗净小镇后飘来的一包一包的透彻和清亮扔进肺中……
我其实很想就这样睡下,可我不得不跑起来。雨越下越大。我从一个屋檐跑到另一个屋檐。
现在我站在最后一个砌着红砖的屋檐下,用指尖码着这不像样的胡乱文字,身后古铜色的木门温柔地承受了小男孩们将它当做一张画画纸的“爱抚”……
我闭上眼,听见了池塘里捣蛋的鱼儿溅起水花的声音;睁开眼,目光触及山坡上那座新“崛起”的教学楼;我甚至想起了孩提时代与伙伴们踩着三月的小草和石子在田埂上嬉笑的光阴……
又一个人从小镇的雨里经过。她穿着一条涂满了油污的围裙,放肆地在雨里走。我停下来,看着手机宽幕上显示着的有关小镇明日天气的讯息。我渴望变成一棵种子,在小镇二月份的这第一场雨里生根长叶。望着小镇无声。守着细雨无眠。
可我必定得走,小镇的雨愈发的大了。
小镇的街
今晚雨花落得响。雨里夹杂着些冰雹,打在我用一个深蓝色的文件夹假冒的雨伞上。声音很轻亮。
街上这几年变化很大,除了我从小住的那条老街变了样貌外,其他几条街巷也马不停蹄地跟着翻新。前几天中街的一排房屋开始拆梁,穿着旧布衣和解放鞋的砌屋匠们一个个都爬上屋顶,同布满了灰尘的黑瓦片开战。远远望起来,他们就像一只只匍匐在上面的蚂蚁。正将从前那些发黄生垢的印记一点一点噬尽。
砌屋匠中有很多人都是我童年时很熟悉的面孔。然而到了现在。我却只识得他们脸庞上的那些皱纹。又深了!在这些驱赶不走的皱纹面前,我仿佛看见了岁月将流着泪的老人们的时光一把掳去的光景,同时与之藕断丝连的所有记忆都在那一一瞬间在我脑海中黯然失色。
三角街带的两个底角上各蹲着一个卖烤红薯和烤玉米的。她们臂上缚了长长的袖套,把一根又一根剥了衣服的黄澄澄的玉米整整齐齐地叠放在烤箱外。那些玉米棒色泽金黄,光着身子都挤在一堆,浑身散发出一种令人垂涎欲滴的诱惑力。我摸摸口袋,竟然没钱!
房梁拆尽。下午雇来了一辆黄漆挖土机,开始大肆辱虐住在我心中的这块老地盘。我记起很多年前老街的屋子都被挖土机的舌头卷走只剩下一具残骸的那晚,天上的月亮格外的圆,我在废弃的碎砖烂瓦中拖出一架木楼梯,爬上缺了三分之二个身子的二楼。月光如猪油一般涂抹在砖和泥上。还有楼上那间小木屋,奶奶那几个大大的装满了花生、瓜子、辣条的储物柜以及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盒里的爷爷的那张老照片……
挖土机的轰鸣声和房屋被撕烂的声音在我耳边缠绕,有太多感觉齐涌上心头,却始终吐不出只言片语。我安静地边盯着它边加紧脚步,上一代和再上一代的记忆,都在奶奶那张微笑的脸庞中重叠,放映,远去。
过去是抹不掉的红漆,造不成的假象。
屋子拆光了。留下一大块空地。远远地望起来总觉得心胸也跟着开阔起来。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却也夹了不属于这个月份里的凉意。我站在街头,纵眼望去。一座山,两架电线杆,三个拐口,星星点点的人,在这个插满了愁肠的梅雨季节里,正诉说着小镇二十五年以来所有的情愿与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