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愿它叶茂枝荣,茎干撑开云的掌纹,根深扎在相爱的土地,永远生长在阳光的国度。如果可以,不是你的地坛,是我的柿树。
将来有一天,我是要去地坛走一遭的。也想觅觅车辙印,哪怕在梦里早见过,哪怕以此当成纪念的纪念,算是亲密接近过吧,把地坛每个角落每一寸空中的灵魂都触遍。
史铁生先生啊,你说地坛是为候你的,你相信宿命。不瞒你说我也拥有过一片精神寄托地,我家的柿树。
你进地坛是逃避世界。漫长成长中思想褪变与逐步理性,使我对这句话有愈深的体会。而地坛是没有妄负你的,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它的周身光芒亘古不变,你更容易看见时间,看见自己的身影。
柿树于我而言也有这样的深度与智慧。我最初接触你的文字,从而了解你的经历,是从那篇《秋天的怀念》开始的。当时我大底十二三岁,尽管那时候你已离世。我竟觉得自己理解你,甚至有相似的心境,是身体遭罪,听起来不可置信,本该跳跃的鲜活生命啊。
2012年,是病魔企图使我屈服的一年。灼心的疼痛,无预兆地翻腾,汹涌,缠绕我的身体。对于十二岁的小女孩,阑尾炎从来不心软。我意志薄弱,再加上一向身体禁受能力差。没过多久,我便请了病长假,每天去不远的地方打完点滴,在祖母搀扶下弱弱地回到家。
祖母一有时间就陪我,给我做喜欢吃的东西逗我开心。想来若是没有她,我是不会好起来的。
后来,天渐渐晴了。我身体稍微舒服些就耐不住踏出去。那时候了解到史铁生先生早已找到自己的地坛,心灵有了归宿,自然是茫茫之中望见希望。
而我的希望也很快如期而至。门前老树发新芽,流水和它的纯粹依然是当年模样。老家门前的柿树长得高大,二十几米,祖父告诉我它是我爸和我妈结婚的时候从山上挖回来配种的。算上在我妈肚子的时候,它岂不是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一年年长,它也一年年长,我终究是长不过它的。可是看到它始终觉得好亲切。
那天有阳光,我趁祖母不注意窜到柿树下,叶片青绿绿的,已有手板大小,一串串粉白的穿心花碎了一地,枝干极是结实,杈条横生。树掌宽,遮成很大一片暗荫,朝外空地上还有口多年没用的老旧水井,是个纳凉的好去处。我喜欢坐在树上,斜斜地扬起头,透过树隙间看阳光,眯着眼睛思考我的病什么时候会好、很多人会想我吧此类种种。却从来不像你在地坛那样思索出关于生命的答案。毕竟当时你二十几岁,我才十二,什么都不懂,只是疼痛与哀伤是共同的。
树下有淡淡的无法确定的繁杂味道:新鲜叶子的甜里夹着的发酵泥土味,树皮的辛香裹着路过的鸟屎味,腐烂的小虫跟蜜蜂衔来的花粉,还有阳光的暖意,这些都是柿树的味道。我确定,这是春天的味道,我喜欢的。
之后的日子,每当心情不舒畅我都会来大柿树下坐坐、走走或小憩,或撑开眼睛瞅着地上穿行的蚂蚁,有时爬上树叉腿嬉戏。
在树上静坐,看远山,常想起那位轮椅上的先生。和我祖父相仿的年龄,不平凡的文人啊。想起你说的那句:生病是事业,写作是业余。如今读完你的一本文集我才明白。
后来,病好得差不多了。祖父催我上学,我只能跟柿树暂别。现在想来发阑尾炎的日子是最轻松的生活啦,不用念课本。于是又羡慕起史铁生先生来,生活该多惬意,一直有地坛作灵魂伴侣。
柿树承载了我太多的情感,它默默无语,春天开花,夏天长叶,秋天挂果,冬天光裸裸地休眠。我快乐便给它欢喜,悲伤似乎得它抚慰。树间摇曳的风,温度总是恰当,洗尽纤尘,沁人心脾。
我有幸依得柿树,如你有幸觅得地坛。于单薄人间,纵然有伤痛,会时有感慨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只是,我终究是不及你幸运,地坛种在了你的年年月月日日,余生直到叶覆土掩。而柿树仅伴过我十四个年头。那是前年冬天,老屋前搞建设修路。那颗高高的柿树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默默倒下了。我回来时只见成堆嶙峋的木条,门前满是稀烂黄泥,水井也不见了。眼前是我十几年来所见过的荒凉之至,无论我扯破苍穹,泪如雨下,竟再挽回不了。
我抱着祖母失声痛哭:“为什么柿子树不能留下来?除了你们和豆豆,我就只剩它了……”
只是一夜的眼泪,比起柿树所给予我的,实在无法当作偿还。
你不舍离开地坛,我也不舍离开柿树。可失去就是失去,就像再也回不到十二岁,我丢了我的柿树。
好在祖父已经同意在门前再栽一株柿树,明年就能长新叶子了。
史铁生先生啊,我缅怀你。也许有人说我的柿树是不能与神圣的地坛作比的,然而在我心里,它就是重要。像朋友,像长者。像你灵魂里的地坛。